程靖寒离开紫宸殿时,雨依旧没有停。微雨轻寒,拂在他襕袍上。阿坚趋步替他遮伞,却不敌他脚程甚快。
    他走至宜春宫,去了秋溟居的方向。院中青草淡香,殿内烛火幽微。小苕正倚门打瞌睡。
    “殿下。”小苕一个点头,朦胧间看见玄色襕袍的他及于身后喘息的阿坚。她着慌地起身行礼,“奴给殿下请安。”
    “娘子歇下了?”
    小苕点点头,又猛地抬眸,犹豫道:“要奴去唤娘子么?”
    “不必。阿坚你留在此处。”他说话间,轻推殿门敛袍入内,迎头对上正堂照壁挂的远山飘渺图。
    山高水远,淡泊闲适。原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嘴角衔起苦笑。
    内殿中雁儿本未熟睡,听得靴声渐近,停在她榻边,她维持着卧躺的姿势,直至一只手轻抚过她脸庞。
    她心一跳,掀开眼帘,程靖寒玉琢刻雕的面庞尽是黯淡。
    “殿下?”乍然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和微弱。
    “孤吵醒你了?”此话似问非问,雁儿摇头,用右手肘支起半边身子,视线缓缓上移。灯烛借着叁分月色,使他浓密睫毛投下暗影,桃花眸底蕴了沉重。
    “身上还疼吗?”雁儿双唇微翕未有即刻作答。
    距离她受责已是半旬不止。本就不重的臀伤又有良药涂治,此刻早已恢复如初。她舔舔唇,以极其微小的幅度点了头。
    他神情微变,探出手来便欲查看她的伤势。雁儿扯着衾被,不肯轻放。
    程靖寒见她忸怩遮掩,猜到几分,停了手上动作,只盯着她,直盯到她双颊羞红,不得不含糊支吾说自己已然大好。
    他的脸上初绽笑意。雁儿手仍抓着衾被,一壁羞赧地望着他,一壁揣测着他夤夜突至所为何事。
    “过些时日,孤将北上去议和。”
    “什么?”雁儿按住突突狂跳的心,她骤然忆起主子的吩咐。
    为何定要他去北疆?不拘是什么,凭她对主子的了解,绝非好事。
    “雁儿,孤不在时,你便去凤阳阁……”
    “殿下!”雁儿伸出右手掣住他袖边,将话冒失打断。腕钏擦过肌肤,滑落一截。她抑住颤动的心潮,话于舌尖盘旋。她眼神灼灼,试探地道出一句:
    “您可不可以……不要去?”
    程靖寒未有料及她会这般说,他觑着她,缓缓抓起她带着腕钏的右手,将其塞回衾被之中。
    “殿下……”雁儿挣脱了他,她抱着一丝期望,祈望他能应承。
    于是他开口道:“这是皇命。”
    雁儿垂下眼眸,藏起灰败的神色。他好似天边旭日耀目,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兰兰跟你投缘,孤亦是私心,望你能让她展颜。”
    她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道出这句话。四目交接处,她笑着应道:“好,妾听殿下的。”
    程靖寒似是松了口气,听得雁儿柔声说,妾等殿下归来。未待他反应,一个吻便掠上他的唇。
    淋漓的雨夜,两人吻里亦带了湿意,那些欲说还休的句语皆融于糯舌之间。
    程靖寒走出秋溟居时,目光较之此前柔和些许。他停在殿前,静看细雨如丝。
    “殿下?”立在一旁的阿坚见他不作声,轻声唤了句。
    “孤给你们操办婚事如何?”他没来由地提起此事,“虽是仓促了些,但孤必尽其所能给足体面。”
    两人愣怔着,阿坚侧头瞥了眼小苕圆润的脸蛋,忽地正身跪下,头磕在湿凉的砖地:“殿下一日不归,阿坚便不成家。”
    雨自瓦檐垂落,流入阿坚衣襟。他直直跪着,纹丝不动。
    “阿坚,你起来。”程靖寒心绪紊乱。
    他犹自不肯起。
    他无奈转向小苕,意在让她劝说阿坚。不料她抿唇深作呼吸,亦是跪在了阿坚身畔。
    “殿下,小苕与阿坚是一样的。”她并不知晓事情始末,但她知阿坚忠义,她相信阿坚。
    阿坚眼波微漾,默默注视着她,左手贴上她肉嘟嘟的右手,慢慢相迭。
    程靖寒俯身扶起阿坚,慎道:“阿坚,此行险阻,孤实无完全把握……”
    “殿下,阿坚自小跟着您,小人没什么本事,只求为您尽心尽力。”
    他触动心肠,雨声中沉默是为感怀,是为应允。
    这场春雨一直连绵至月中,终至放晴。雨后初霁,天清风缓,玉兰浅紫花瓣上滚下水珠,绿意相称,于长安街道肆意招展。
    程靖寒与杜放今日约在一家寻常酒肆。两人默然对坐,相伴小酌。
    琼浆流入白玉杯盏,色泽如琥珀。杜放凝着酒液,举壶之手微顿。他自儿时便与太子相识,数年来种种事体,太子从不相瞒,亦瞒不住。
    他放下执壶道:“让小可为公子占上一卦可好?”
    程靖寒心弦轻动,微微一愣:“七郎上回蓍筮,还是九年前。犹记当年……”
    往事于脑中悄然浮现,他打住话头,略作停顿道:“后来汝烧了蓍草,说从此不再卜卦。”
    杜放不说话,径自从囊中取出叁枚铜钱。双掌合十,掷了第一次。铜板掉落在食案上,铛铛作响。
    初爻:初六;二爻:九二;叁爻:六叁;四爻:九四;五爻:九五。
    最后一爻,铜钱晃晃荡荡,两人的眼睛盯于一处,程靖寒倏地伸手盖住了铜钱,微凉的手指触到冰冷的铜钱,让他身躯一颤。
    他今日来不为其他,是为告别。他眼神熠熠,对着杜放微笑道:“竹隐,不必筮了。我心意已决,你便当我一意孤行。”
    杜放目光闪烁,缄默注视着他。他浅笑着,风轻云淡的模样犹如悠悠流淌的渭水。
    他做的决定,无人能变更,九年前如是,现今亦是。
    程靖寒骑上红鬃马,沿街道缓缓而去。杜放凝望着他身影渐小,长久地立于风中,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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