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靖寒换了身黛色圆领袍,便火急火燎地赶往紫宸殿。宫城巍峨,黑云卷上飞檐,琉璃瓦不复金光。
    过了宣政殿,遥遥望去,身着官服的臣子跪了一地。风簌簌吹来,衣袍翩跹,众人仍是岿然不动。
    “陛下,此时不宜大兴土木,动用军饷更是万万不能啊!”年长的朱孟,用了十足的中气,尾音带颤。
    “朱公——”程靖寒看着在风中飘摇的朱孟,转身走上石阶。
    “还请吴内侍通报,说襄王求见。”
    吴内侍面色不豫,愁眉道:“殿下,不是仆不愿通报,只是您看这个情况……”他努努嘴。
    “奴斗胆冒犯殿下一句,眼下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得好。”
    他是善心之言,程靖寒心知肚明。可是他也知道,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今天恐难善了。
    两相权衡之下,他心一横,于阶前撩袍跪下。
    福贵一脸惊慌,向吴内侍使着眼色。得到首肯后,他推门进去通报。
    “大家——”福贵还未开口禀报,迎面飞来一个笔洗,他吓得脖子一缩,后面的话尽数咽回肚里。
    奏疏散了一地。火冒叁丈的皇帝被搅得无法安生,顿觉颜面大扫,零零落落已砸了好几件物什。
    “圣人,保重龙体要紧。”博济格语声娇嗲,她摸上他的喉结,嫣红的指甲衬得她纤手素白。
    “福贵,外面怎么样了?”博济格见皇帝心情平缓了些,问道。
    他头也不敢抬,两手交迭着将襄王跪在阶前的事飞快地报了一遍。
    “他又来凑什么热闹!”皇帝火气复又上涌,鼓囊囊的肚腩起伏着。
    “圣人要不要出去看看,那毕竟是襄王。”博济格顺着他的气道。
    “襄王?”皇帝怒哼一声,“他要跪就让他跪!”
    外面朝臣应和着朱孟,祈请之声此起彼伏。
    博济格重重地哀叹道:“妾如今才知道圣人的难处。您虽贵为天子,但竟然连修建宫室都不能。妾是没什么,寝殿墙壁灰败,也是能住的。只是委屈了您……”
    福贵悄眼睨着她。
    皇帝气得打颤,在殿中徘徊着,蓦地朝朱红木雕殿门喝道:“福贵!”
    福贵一阵风似的跪倒。
    “去跟外面说,谁还要长跪的,统统杖责五十再来!”
    福贵唯唯地出门通报。
    “臣犯颜进谏,见罪陛下,愿领责。”朱孟听罢,竟是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神情。
    这下程靖寒急了,朱孟已是年过六旬,别说五十板,五板怕就能要了命去。
    “陛下,罚所及,当思无因怒而滥刑。朱公年事已高,受不得这荆楚之刑。陛下雷霆威怒而施以严刑,实不符仁义之理……”
    门砰地被一脚踢开。皇帝冲到他面前,目眦欲裂。
    “襄王适才说朕严刑峻法,不仁不义,你这是要犯上?”
    “陛下疾言,臣万死不敢受。臣只求陛下收回成命!”一道猛雷辟天而下,程靖寒在劲风中言之铮铮。
    “天子一言,当有千钧之重。”皇帝双眼微眯,“今天在此跪谏之人一个都……”
    “陛下!”程靖寒毫无畏怯之心,径直掐断了他的话,迎头对上他的目光,“臣愿替朱公受杖。”
    皇帝怒极反笑,食指颤颤巍巍地对着他:“朕本来就没想饶你。你居然还上赶着讨打。”
    皇帝抬起头喝道:“来人,先把这个逆子杖六十!”吴内侍一愣,没反应过来。
    “就在此处,朕要亲自监刑!”皇帝狠狠地剜他一眼,“等你受了这六十板,再来与朕谏言,倘若你还有气力的话!”
    小内侍不敢怠慢,立时搬了黑漆条凳。程靖寒见状,默默解开玉扣革带,除了外袍,周身只余一件鸭卵青中衣。他站于凳前,好似山间劲竹,挺拔青翠。
    他泰然自若地趴在了木凳上。
    “给朕打!”皇帝咬牙怒喝。
    两名内侍左右站立,不敢惜力,举着紫檀木杖猛地打了下去。
    “一!”沉闷的木杖打在他的臀峰之上。他闭眼硬挨。
    “二!”板子落在了同一处,他只觉得皮肉带着五脏震荡。板子一下接着一下,随着报数声,有条不紊打在他臀上。刀割肉剜般的钝痛从臀上传到四肢百骸,他因忍痛,额上青筋暴起,手死死地抓着凳脚。
    “二十五!”板子未至一半,然臀丘皮肉已然出血,血洇洇从单衣上现出。
    跪地的朝臣悄悄拭着汗,朱孟前额扣地,长揖不起。
    程靖寒却是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更没有一句求饶的话。
    皇帝见他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博济格一边扶着他,一边冷冷地瞟着程靖寒。
    此时的程靖寒早已是气息紊乱,冷汗从他的脸上滑到脖颈上,打湿衣衫。
    中衣已被打烂,里面的皮肉与碎布黏在一起,刑杖上也沾了斑驳血迹。
    “四十!”程靖寒的双股不受控制地略略颤抖着,内侍见他臀上实在是没有可以落杖的地方,便打向了他的臀股相接处。
    剧烈的疼痛扑面而来,他上身亦开始打颤,手狠狠地扒着条凳。
    天色阴沉,雷声轰鸣,申时未至,已如黑夜。豆大的雨点滴在地上,落在他身上,打在他负伤的臀肉上,渐渐连成一线。
    冷热交织,他的牙齿亦开始打颤。雨声盖过了板子声,却盖不住疼痛。
    程靖寒睁开眼,只有一片模糊的雨帘。殿前的声音变得飘渺了起来,他战栗着,哆嗦着,忍耐着。有一瞬他似乎丧失了痛觉,脑海中只萦绕着漫长单调的报数声。
    此时小内侍们也已麻木,他们打的似乎已经不是屁股,而是一个沙袋、一块渗血的肉。
    雨连绵不绝,血蜿蜒盘曲。黑漆条凳下积了一滩血水。
    他不知道何时打满的六十板,只察觉有人欲撤走条凳。他拼着劲挪下双腿,没让自己滚落在地。他披上湿透的外袍,手却颤得无法阖上玉扣。
    “求陛下……收回成命。”他嘴唇青白,口中依旧是与此前一般无二的话。
    皇帝睁圆了眼,一脸难以置信。他离了殿檐,走入雨中。福贵紧忙跟上他打伞。
    “陛下——”朱孟似有哭腔。
    皇帝看着这个强装无事的少年,不由细声道:“阿元,你与你娘一样,都是个倔骨头。”
    程靖寒身躯一震,脑中有火光闪过。他翕动双唇,如鲠在喉。
    “罢了。”皇帝发泄过后,火气去了大半,“今日众人的责罚便免了。”
    “陛下,那宫殿一事……”程靖寒声音微弱却坚定。
    皇帝射来一道利光:“朕已是容让,卿当适可而止。”
    “那臣便跪到陛下改变心意为止。”
    “随你的意。”皇帝切齿道。风雨交加,他又受了重刑,皇帝料他坚持不了多久。
    响雷阵阵,雨势愈大,倾盆大雨冲刷着他身上的血,却在他身下凝了暗色水塘。
    “殿下,您快回去吧。”朱孟伏拜只求他先行回去。
    “卿若不走,孤便不去。”雨水从他的衣领灌入,顺着脖颈遍流全身。
    “殿下金尊玉贵,不容有失啊!”朱孟急道。
    “朱公执意长跪于此,孤便一陪到底。况与卿等、天下万民相比,孤一已之身,实不足惜。”他出奇的冷静,言语里却是暗逼着朝臣退离。
    湿冷的衣衫贴着他脊背,整个人虚晃着,如若在风雨中飘摇的萱草。他实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殿下仁德,仆回去便是。”朱孟妥协了。
    程靖寒长舒口气,殿前偌大的空地,终于只剩他自己。他欲起身,长跪的膝盖软绵刺痛,整个人向后栽倒,狠狠地压在了伤口之上。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眼前一黑,倒在了瓢泼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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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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