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两个附离带着昙会赶来了,只见他满脸汗水,长袍油腻污秽,长发也披散着,看着就像个突厥老人,可能附离已经告诉他福特勤因为毁车发怒了,他惊惶地望着福拉图,不敢说话,喀力正要向前主动认错,福拉图指着谷口的石墙,和颜悦色地问:“和尚,这是你让砌的?”昙会望了望喀力,点点头,福拉图道:“不错,确实比车阵牢固。”
    众人见福拉图刚才还一头怒火,这会却夸赞昙会,不明白她是火消了还是准备爆发,昙会嗫嗫道:“石墙如果倒了,就用车阵补上。”福拉图点点头,却不再理会拉拉车的事,回头对德力代下令:“传我的命令,附离和谷外所有部落,现在立刻起营,人马牛羊,天黑前全部进入谷地,不要忘了烧草和投毒。”
    德力代愣了,福拉图早先发布的命令,是把老幼全部转入谷地之中,由附离主力坚守圣山谷地,另外组织五千精兵,在谷外草原上游动,牵制唐军,配合圣山防守,现在却改变原来计划,要把所有人马全部收进谷中。德力代愣了一会,见福拉图没有收回命令,就赶往谷外布置。
    福拉图又对喀力下令:“就把我和大可汗的营帐扎在谷口处,我要看着你们守卫圣山。谷外人马进入之后,立刻把河道挖断。现在就派出十队附离,在谷中传达我的命令: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突厥男子,都要离开父母编入战队;不得在谷地内放牧,所有牲畜必须全部拴好;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河水两丈之内扎帐,任何污染水源的人,任何抢夺财物的人,任何进行私斗的人,任何不听附离指挥的人,一经发现,立刻处死其全家。去吧!”喀力扭头就去传令。
    这时脱林和来了,听说福拉图要把谷外的兵力全部调入谷地,忧形于色。在草原上纵马冲锋打野战,是突厥人最擅长的打法,而据墙固守则是汉人的长项,突厥的短项,现在弃长用短,太冒险了。福拉图看出脱林和的焦虑,她可以不由分说地直接给德力代和喀力等人下命令,却必须给这个弟弟讲明白决策的理由,突厥王族的核心现在必须同心协力,不起异意:“大萨都传来消息,已经有十五万南军度过了大漠,纵使他们分出一成的兵力,我们留在谷外的力量最多也只能周旋三四天,如果他们被歼灭或者溃散了,谷地也守不住,还不如冒险弃守谷外,加固石墙,死守谷地。”
    听说十五万南军杀了过来,脱林和脸都白了,突厥在圣山只有五六万部众,一万多可战之兵,根本无力与唐军正面交锋,现在就是想弃城逃跑,这么多的老弱,跑不出多远就会被唐军追上歼灭。
    福拉图见脱林和呆愣了,转而给他打气:“谷地经过这样设置,已经十分有利于防守,南军纵然人多势大,能着力的进攻地点也就那么几处,他们人再多也应用不上,再则他们急于包抄我军主力,不可能携带足够的装备和给养,只要我们拼死抵抗,必能坚持到他们撤兵。”
    脱林和被双方力量的悬殊吓住了,心底根本不相信福拉图说的“必能”,但眼前除了拼死一搏,他也没有办法可想,所以就不说话了。
    福拉图低头望向站在马前的昙会:“和尚,你还有什么建言?”昙会抹了把汗:“刚才还想起来,这会一慌就忘记了。”福拉图道:“你最好早点想起来,如果让我先想到了,你就没什么用了。”昙会回头望着朝天峰,福拉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笑道:“你是担心杀头还是怕被上天咒死?”昙会又冒汗了,福拉图转向脱林和:“脱林和,你传下命令,所有姓阿史那的特勤、可汗、俟斤、吉利发和达干,每人天黑前必须给我交来一根粗过牛头的树干,误时不交,削掉爵位。”
    整个谷地,只有接近朝天峰的圣山上有大树,这些是圣地的神树,过去百年来禁采禁伐,现在福拉图却让大可汗的嫡系子孙们带头去砍树。要制作兵器和抛石机,加固石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福拉图领会了昙会的意图,直接把黑锅抛给伊利可汗的嫡系后裔们。
    福拉图在昙会和脱林和的陪同下沿着石墙巡视,谷地两侧的石墙已经蜿蜒到山顶,越靠近谷底,石墙越高越厚,到得谷底处,石墙就像长城一样雄伟,有一丈多高,七八尺宽,上面还建有垛口。福拉图问昙会:“和尚,这样的石城肯定比不过你们的长安洛阳,我看与云州城也差不太多了。”昙会连忙道:“比不得比不得,殿下,这至多算是个临时砌起的石围子,下面没有根基,上面防不得碰撞,如果南军装备了抛石机、破门器,就能轻易打穿这样的石墙。”福拉图问:“打穿之后怎么办?”旁边的脱林和回答道:“那就再用石头补起来。”
    谷地外的德力代所部、朵奈部及附离都进入了谷地,福拉图命令毁掉谷外的水源,把河道两边的通路挖断,谷口外的壕沟里立刻注满了水。圣坛下的谷地原来看着非常宽阔,一下子进入五六万突厥人,还有十几万只牲畜,马上显得拥挤起来,福拉图又派出附离,除了重申她见给喀力下达的命令,又加了一条:所有毡帐必须扎在直线上,不能阻挡来往的通道。
    当晚,突厥各部的首领聚集在福拉图的大帐中,听着她发布命令,谷口处最危险,由喀力带领附离守卫,德力代负责守卫圣山西面石墙,朵奈吉利发第连带领本部和右领托、也律台部守卫东面石墙,圣山交给萨满,谷地里的一切事务由脱林和负责。
    一进入谷地,忠恕就脱离福拉图的队伍来寻找庭芳,庭芳比他早到两天,随着大唐使团被突厥人安置在附离驻地的中央,使团的护卫全部被解除了兵刃,带到山脚关了起来,只剩下四五十个使团官员集中居住在十几个毡帐中。庭芳被单独安置在一个小帐之中,帐里面还配置了一张胡床和厚厚的毡垫,看来是福拉图有所交待。庭芳看到忠恕,这才稍稍放心,忠恕拉了庭芳的手,二人并肩坐到胡床上。
    忠恕道:“师妹,李元帅过大漠了。”庭芳点点头没说话,她不想谈论李靖,二人闷坐良久,庭芳道:“师兄,咱们出去走走吧。”
    天色已经黑了,谷地中的突厥人一片忙碌,他们在按照福拉图的命令调整毡帐,固定牛羊,谷外草原上到处冒出火光,那是突厥侦骑在草原上放火,多烧毁一颗草,留给敌人的草就少一颗。庭芳道:“突厥人好像都进谷地了。”忠恕点点头:“应该是的。”他明白福拉图的策略,唐军势头正猛,人数又多,突厥只有不足两万能战之兵,十数万唐军杀过来,肯定抵敌不住,纵使能杀掉一半的唐军,圣山还是要陷落,所以福拉图放弃在原野上与唐军决战,她烧掉草原,污染水源,把能毁坏的全部破坏掉,自己带着突厥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坚守谷地。唐军长途奔袭,带的给养有限,现在数百里内,水不能饮,人没吃食,几十万匹马,最多十天就会把谷口外残留的草地啃光。突厥人躲在石墙之后,唐军肯定不会携带大量攻城器械,纵使人多,在谷地也施展不开,拖得久了,伤亡过大,就只有撤退一途了。
    庭芳问忠恕:“师兄,你说福特勤她们能守住吗?”忠恕心情沉重,目前的形态貌似对唐军不利,但李靖、候君集等都是奇谋百出的善战之人,攻城又是唐军的强项,他想不到办法破城,李候等人未必想不出来,眼前必有一场生死恶战。
    次日一早,侦骑来报,从东面来的唐军已经冲到距离谷地半日马程的地方,前队至少有五万人,南方还有数万唐军正在赶来,两军很快就要汇合。大敌压境,突厥人从来没有进行过守城战,不免有些心慌,福拉图命令附离在谷口处列队操演,喀力亲自带队,数千附离队列齐整,刀光闪闪,士气昂扬,在号鼓指挥下变换着阵形,部落士兵看到之后,立刻稳了心神,一向散乱的突厥人此时都明白,生死一刻到了,所有的财产、所有的私怨都要放下,同心对敌。
    突厥人摩拳擦掌,静等唐军来攻。唐军并没靠近,他们在三十里外停住扎营,夜晚,草原上起了雾,唐军的营火竟然冲破浓雾,把南面的天空映成粉红。
    忠恕从外面回来,庭芳道:“刚才宝珠派人送信来了。”忠恕一惊:“她在哪里?”庭芳道:“在萨满总坛,她送来口信,说大萨都已经为她主持了脱教礼,让我们最好离开这里。”庭芳和忠恕对天子李世民和李靖都已经失望,但突厥并非他们的祖国,他们帮助突厥人,背叛了大唐,已经尽了自己的心力,此时应该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大唐灭了突厥也好,突厥打败大唐也罢,与他们已经没有干连。忠恕问:“宝珠为什么不走?”庭芳看着他,道:“她说要为师父尽一分力。”忠恕反握住庭芳的手,道:“师妹,你先离开吧。从这里上山,在祆教圣坛西侧有条通路,向西走五六天就能到达喷查山,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聚合后再定行止。”宝珠不走,他也不能走,不想走。庭芳凄然一笑:“师兄,这个时候,你认为我们应该分开吗?”她的眼里充满幽怨,忠恕眼泪直流:庭芳对自己一往情深,最危险的时刻还要与自己呆在一起,而自己却一再背叛于她,实在令人羞愧。
    庭芳道:“师兄,我们不能再分开了,我也挂念宝珠,她不走,我也不走,何况你还有那么多的突厥朋友,如果我们走了,放任他们被屠杀,你这一生都会不得安宁。”忠恕猛然一惊,想到那晚福拉图来告别,她凄婉的幽怨与眼前的庭芳一模一样,如果她被李靖杀了,自己恐怕真要后悔终生,还有无助的南太主,她的天子哥哥竟然以她做幌子,毫不顾及她的生死,此刻她不知道有多伤心,但要保护福拉图和南太主周全,就必须与李靖为敌,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心里对李靖的敬畏根深蒂固,李靖就像祁连山一样雄伟沉重,无可抗拒,自己硬撞过去,只会粉身碎骨。
    庭芳也看出忠恕的忧虑,安慰道:“我们都不是心机深刻的人,想不通那些人会如何想,只是顺势而为,尽自己心力罢了,至于结果如何,就由上天决定吧。”忠恕心道:我可不能让师妹为福拉图搭上性命,他想到一事,问:“师妹,你今天见萧御史了吗?”庭芳摇头:“没,他一直呆在帐里没出来,下午唐将军苦着脸去见他了。”唐将军就是唐俭,他被任命为安抚副使,随萧瑀一同前来突厥,也被困在了谷地中,忠恕道:“我去见见萧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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