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部族相互攻伐,其间恩怨情仇是非曲直早已经纠缠不清,但弱肉强食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果你柔弱,肯定没人同情你,你对敌人施以同情,他们强大后一定会反噬于你,这些道理忠恕隐隐约约懂得。人杀牛羊,牛羊何辜?人为存活,不得已而为之,但恻隐之心,生而有之,就像人宰杀牛羊时会落泪一样,面对无辜被屠杀的人,忠恕相信自己还会出手,但出手又能如何呢?自己改变不了突厥人的秉性,也救不了那些被欺负被屠杀的民众。如果自己也是生于草原,生于突厥,会像福拉图一样凶残吗?这些问题,自古就没个答案,忠恕本就不善于思考,只觉得脑中乱麻一般。福拉图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暗自得意,心道竟然找到了这个恶魔的软肋,那就还有驯服他的可能。
    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还在想着今天与福拉图的对话,帐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听到李成在门外问:“道长,您在吗?”忠恕跳了起来,跑过去把门打开,李成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太主命我来向道长查询一些东西。”忠恕忙把他让了进来,李成进来后,打量了一下帐内,道:“下午我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道长不在帐中,我只好空手回去了。”他已知道忠恕不是道士,现在却又改口称呼道长。忠恕道:“福特勤殿下让我过去议论同罗建城的事。”李成恭敬地道:“道长身负绝世武功,参赞军谋,思虑的皆是大事,百忙之中还要读诗,真是文武兼修啊。”忠恕心道:看来李成对自己有些了解了,不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道:“我一个被俘之人,苟活于世,谈什么文武兼修,言重了。”李成笑了笑,问:“道长随宋念臣的商队北来,应该是幽州本地人吧?”忠恕道:“我祖籍河南道,出生在太原。”李成眉毛一跳:“你在太原长大?”忠恕摇头:“我父亲是驻守太原的官员,在我两岁时被害,他的朋友把我送到祁连山道观里。”李成想了想,问:“道长今年约摸二十一二岁,令尊被害应该在大业十一年前后吧?”忠恕点点头,李成笑道:“我当时也在太原府为官,令尊尊姓大名?也许我们曾经见过。”忠恕道:“家父讳举,被害时是晋阳府的守备。”李成眼睛都瞪圆了,盯着忠恕使劲地瞧,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忠恕一看李成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认识父亲,孺慕之情,人皆有之,忠恕成年后时常梦见父母,但每次入梦,父母的模样都不相同,母亲一直如仙女般美丽,而父亲有时像老秦,有时像法言,有时还像老阿,实则是他设想父亲像老秦那样忠厚,像法言那般潇洒,像老阿那般关爱自己。当年认识父亲的人中,他只见过三个人:李靖、萧瑀、独孤士极,三人都位高权重,公务繁忙,从没机会向他们详细了解父母的情况,现在又遇到父亲的旧识,就好像又与父母建立了联结一样。忠恕殷切地看着李成,李成眨了眨眼,道:“我当年在留守府时,确实认识一位名叫段举的,当时是晋阳府的副守备。”忠恕道:“太上皇起兵后,我父亲接替刘文静担任守备留守晋阳,当时的副守备武显扬勾结突厥,图谋偷城,将我父母杀害,我被一位长辈救出,偶然得以生还。”李成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是世交了。”
    忠恕就想问李成何以来到突厥,与父亲关系深浅:“李大侠,我应当如何称呼您呢?”李成微笑道:“大侠这称呼可不敢当,段公子将门之后,果然英雄了得,怪不得福特勤如此器重于您。福特勤是大可汗最为宠爱的女儿,有她护持,公子在突厥一定会飞黄腾达,甚至就像汉代李陵,跻身王族也不无可能,到时可别忘记我这故交啊。”忠恕心里失望至极,李成言语如此不堪,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冷冷地道:“我是汉人,不会为突厥人卖命,可能让您失望了。”李成笑笑:“汉人突厥人,有那么大的分别吗?”忠恕不想再说,转身找到几页散落的《古今建造》,道:“阁下是来要这个的吧?”李成笑着点点头:“这些还是不全啊,我先回去复命,段公子再慢慢找。”忠恕当时故意把这本书扯散,就是想多找借口与南太主接近,现在见李成这模样,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福拉图对建城的事很是上心,次日又把忠恕叫了来,她的案头又换了一张定州城的城图,忠恕心里很是吃惊,城图是一个城市特别是军镇最为重要的秘密,知晓了城池的建构,对制订攻城策略很有帮助,所以军镇的城图保守得很是严格,马邑据说曾被突厥打下来过,福拉图手里有它的城图并不稀罕,但定州一直在汉军手里,突厥人能得到它的城图,自然是汉军内部出了奸细。
    等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南太主的胡人侍卫乌恰来了,说南太主请他过去一趟,忠恕问:“什么事?”乌恰冷冷地回声:“不知道。”看他不耐的神色,忠恕如果不遵从,他可能就要用强了,忠恕心道可能是译书的事,但乌恰又没提那本《古今建造》,他也就没带。
    跟着乌恰来到南太主的毡帐,只见她正坐在胡床上,前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张大大的羊皮地图,致单大人今天没来,李成、吐其宏和那个汉装女子都在。南太主向忠恕微笑着点了点头:“段公子,有些事我不是很明白,想向您请教一二。”忠恕觉得她的眼神能把自己融化了,不由地道:“不敢当,不知能如何为您效劳。”南太主微微一笑,指着几案上的地图道:“我自小离开中原,虽然看了不少汉书,有些东西还是不了解。”忠恕心道:她果然是汉人,又怎么成了突厥的南太主呢?他近前一看,原来是张马邑城图,就是前天在福拉图帐里看到那张。南太主指着图旁的一列标注道:“这标注上说城高三丈二尺,基宽三丈零半,顶宽二丈三尺五。汉制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那一尺有多长呢?”忠恕一愣,说不上来,他四处扫视一番,走到最近的吐其宏身边,想抽他腰间的短刀,旁边乌恰伸手一拦,手掌自然搭住他的腕脉,看来此人很有格斗经验,李成笑了笑,抽出自己的短刀递给忠恕,乌恰瞪了李成一眼,侧身靠向南太主,看来他很是尽职。忠恕视若不见,用刀尖在几案比着划了一道线:“大约为这个长度,我记不太准。”南太主看了看,点头道:“哦,是这样,那么乌恰就是六尺三寸高了。”她又问:“昨天福特勤殿下送来这张图,公子送来的《古今建造》上也提到马邑城,说城的墙面是用米粥混着石粉和泥砌的,那得需要多少谷子啊,中原百姓的小米多得吃不完了吗?”这些事情忠恕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书上有记载,估计不假,但应该不是现在的景象:“可能是过去的记载吧。经过多年战乱,加上你们突厥连年侵扰掳掠,中原北方诸郡田园荒芜,经常闹饥荒。”南太主神色黯然:“人尚不得食,自然没有余力以谷修城了。”
    吐其宏道:“汉人的城池确实有些花样,但也不出大奇,西域康国的撒马尔汗城,几百年来从未被攻破过,一定比汉城建得更为坚固,回头派人去取来城图,我们献给福特勤殿下。”他以西域胡城为傲,瞧不起汉城,南太主微微一笑:“胡汉城池各擅胜场,西域建城是另一种风格,有机会我想去见识一下。”吐其宏慨然道:“我已经二十年没回故国了,这次阿伍德大麻葛到突厥,我一定跪请他把我派到圣火寺求学,更好地读经修道。”南太主道:“如果有幸见到大麻葛,我也想请他带我到圣火寺忏悔赎罪。”吐其宏神色一暗,不再言语。
    南太主又微笑着问忠恕:“书上说最好的青砖要用木柴烧制三十五天,一天也不能少。草原上木柴难觅,普通部落只能用马粪与干草做饭,中原百姓都是用木柴做饭吗?那可奢侈得很啊。”忠恕对这些细节倒有印象,道:“也许过去是这样吧,现在用的是细枝野草,有些村落几天都不冒烟。”南太主问:“为什么?”忠恕道:“城郭周围的树木都被砍去当作攻城和防御的工具,现在的马邑城边估计找不到一颗大树,连百姓的房梁与门窗都被拆了下来,许多人家在冬天不能抵御严寒,都被冻死在屋角。”南太主露出凄然神色:“这么说中原也很难再制出好的青砖了。”忠恕想起颉利去年初冬南下,把沿途的汉人百姓几乎杀尽,惨不忍睹,道:“现在中原人要抵御突厥,只剩下拳头与弓箭,失无可失,只有拼命了。”乌恰露出一丝蔑视的神情。南太主叹道:“两国交兵,百姓涂炭,自古哀事。段公子,谢谢您为我解惑,如果我还有疑问,望您继续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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