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昙会俗家姓刘,父亲是隋朝著名的骠骑将军刘世清。隋朝的骠骑将军是从三品,职位仅低于禁军的十二卫将军,但刘世清要比同时代所有禁军大将都著名得多,他名声响亮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佛经。隋文帝杨坚登基时,在位的突厥大可汗是颉利的祖父它钵,它钵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犹经常亲自带兵征伐,披坚执锐上场厮杀,身体非常强壮,不料这一年征伐宿敌同罗,竟在途中染上一种怪病,无论吃多少肉,都没有饱的感觉,草原上把这种病叫瘫症,患了瘫症的人先是不知饥饱,过不多久就会瘫痪。它钵大惧,急忙撤兵回归圣山,把草原上懂医术的萨满和祆教祭司都找来,可无一人能治这病,眼看着腰身一天比一天肿胀,别说骑马打仗,就连挪动几步都困难,它钵毫无办法,只能躺着等死。这天他在帐中昏睡,梦到一位头上带有光环的神灵现身大帐,神灵先显示超凡法力,然后说只要信奉于他,它钵的身体就可复原。它钵醒来后向大臣们询问,牙帐最有学问的侍者说大可汗梦中见到的神灵是天竺的佛陀,就是佛教的教主,具有绝大神通,在中原有许多信徒,要皈依佛教须得有佛徒也就是僧人指点,它钵急不可待地下令抓捕僧人,数天后有两个僧人被押到他面前,它钵就在自己帐中挂了佛像,在僧人指导下念诵佛经,戒荤茹素,三天后身体消了肿,又过了三天,竟然感到饿了,它钵见礼佛的效果如此神奇,就此皈依了佛教。
    大可汗信了佛法,自然要向臣民们推行,但要在草原上礼佛面临诸多困难,最主要是缺乏突厥文的佛家经典,于是突厥便向佛教兴隆的隋朝索要佛经,隋文帝听说它钵大可汗要吃斋礼佛,就像绵羊听到老虎要改性吃素,喜出望外,立刻命令当时朝中最为精通突厥语的折冲郎将刘世清翻译佛经,务要选典精准译文华美,让它钵沉浸其中爱不释手。
    隋文帝给的时限很紧,好在刘世清的两个儿子也懂突厥语,就帮着他选择经典,校准文字,一年之内,父子三人翻译了《净名》《涅槃》《华严》等八部经书送与突厥,它钵可汗甚是喜欢,就在突厥刻经传法。隋文帝见它钵真地皈依佛法,也不南下侵袭了,大为高兴,厚赏刘世清,命他继续翻译佛经。又是三年,刘氏父子翻译了二十部佛家经典送到突厥,它钵可汗深感受用,以佛门弟子的口吻亲自给隋文帝回了一封书信,感谢大隋天子让他这个蒙昧之人见识了真理。隋文帝没想到刘世清翻译的佛经还有如此功效,直接封他为骠骑府大将军,赐绢、赐地、赐宅,极尽优遇。刘世清虽然名义上是骠骑大将军,位高职显,但不用理会军中之事,专门在将军府翻译佛经,时人因此称他为佛经大将军。
    刘世清只是动动笔头就获授高官厚爵,世人甚是羡慕,但他本人却苦不堪言,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昙会和他的哥哥,因为跟随父亲翻译佛经,竟然无意中通悟佛意看破红尘,狠心抛下父母妻儿,削发出家了,刘世清沮丧愤懑,郁郁而终。
    昙会出家后,立刻就想来突厥弘法,又自忖法理不透,怕无法尽释佛家精义,于是追随中原高僧大德,刻苦攻读,五年后才北上突厥。此时它钵可汗已经死去,他的儿子沙钵略可汗在位,沙钵略对六道轮回、善恶有报、吃斋念佛那一套很是反感,继位当天就把父亲生前信奉的僧人全部撵走,昙会跑到他面前讲佛法,只说了三句话,就被他下令驱逐出突厥。昙会被押过了边境,一天也没停留,又偷偷跑回突厥,重来劝沙钵略放下屠刀皈依敬佛,沙钵略见他如此固执,就把他关了起来,不给吃喝,想要饿死他,昙会被关了十天,硬是靠吃雪活了下来,沙钵略有点惊异,又故意为难他,给了他十只羊,让他宰杀了当食物。昙会哪会杀生食肉?他直接把羊放生,自己挖草根吃草仔,瘦成皮包骨也不破戒,沙钵略见他如此顽强,似乎真有点神道,很忌讳看到他,心想他终究成不了气候,不如把他放置到渺无人烟的北海草原,让他自生自灭。
    听到这里,忠恕心想这个昙会和尚与宝相大师真有点相像啊,都是不顾天性时宜,想向茹毛饮血的草原骑士传布佛法,让他们放下屠刀修来生,处境结局也十分相似,这种人坚贞不屈,至情至性,确实让人钦服。
    北海就是当年匈奴流放苏武的地方,在于都斤山北面千里,紧靠着突厥的敌国同罗,一片荒原,少有人烟,昙会在那里苦苦求生,连个人影都少见,更向谁去说法?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沙钵略之后的可汗身上,期盼下一任大可汗是一位和它钵一样的礼佛之人。几年前沙钵略大可汗死了,昙会得到消息,偷偷自流放地南下,去见新可汗,哪知颉利可汗比沙钵略更凶暴,对佛法更为不屑,昙会万般无奈,只得离开突厥返回中原,刚走到漠北草原就被福拉图给抓住了。
    昙会当时也不知道福拉图是什么人,见她对佛法感兴趣,以为遇到了知音,很是高兴,就留下来给她讲解佛经,谁知她只听了半天就不耐起来,直接把他关了禁闭,说哪天在佛法中找到了让突厥富强的经义就放他走,昙会哪曾这样思虑过佛法,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那个枢机道人是突厥南侵时抓到的俘虏,被作为奴隶卖到漠北,其主人知道福拉图在搜寻汉族读书人,欲讨好她,就把他送到了帐前,福拉图杀了前一个道士,让枢机继续从道经中寻找富国强兵的道理,没想到他今天步了前任的后尘。
    忠恕听完,隐隐约约对福拉图的意图有所了解,其实她与它钵可汗一样,是想寻找一种济世救人的经论,不同的是它钵是一国之主,治国牧民是他的职责所在,而福拉图是一介女子,又一副胡人模样,这样汲汲于政,实在令人不解。昙会仿佛知晓他的疑惑,叹了口气,接着给他介绍福拉图。
    福拉图白肤蓝眼,与突厥人完全不相像,但确实是颉利可汗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是西域胡国坚昆的公主,美貌异常。坚昆不是突厥的属国,与突厥也并不相邻,但两国都与西域最为强大的康国接壤,坚昆国王为了拉拢突厥对抗康国,把最美丽的公主嫁给了当时已有正妻的突厥东厢察咄毕,也就是现在的颉利可汗。坚昆公主虽然不是颉利的可敦,却最得颉利的喜爱,在突厥国中,她是权势仅次于颉利母亲老可敦的女人。颉利的其他女儿都是早早出嫁,或嫁给突厥部族的王子,或嫁给属国的国王,成年的女儿中,唯有福拉图迟迟不嫁,虽有不少求婚者,不知何故,总不能嫁出去。
    福拉图娇生惯养,凶暴成性,嗜好与所有突厥女人都不同,从小就喜欢跟随颉利出征,年纪稍长就练兵打仗,十几岁就领兵打过几次恶仗,灭了两个小部落,颉利可汗更是欢喜,不仅像儿子一样封她为特勤,前年还加封为北厢察。北厢察在突厥可是个极为显赫的位子,颉利未任大可汗时就曾当过北厢察,只要颉利大可汗不在,于都斤山周围千里之内的数十个部落和十多个邦国都归她统属。福拉图还有一个突厥人都没有的喜好,就是喜欢收集汉文书籍,在突厥,贵族们都知道如果想巴结讨好福特勤,就掠夺汉人的书籍送来。她对诗词歌赋花前月下这些东西没有一丝的兴趣,却对行军阵法、治国安邦、人民信仰,甚至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很是关注,只要抓住中原的有学之士,无论何门何派,只要懂突厥话,都关起来翻译汉书。忠恕心里疑惑,昙会说福拉图不喜欢词赋诗歌,可致单大人要求商队带来的书目中有不少这类东西啊。
    昙会续道,福拉图读书与其他人不同,所有的书都是致单大人首先过目,从中挑选一些,让汉人讲给福拉图听,福拉图如果觉得好,就继续翻译,如果觉得译得不好讲得不透,或者觉得译者有意误导她,就把译者杀掉再换人,像枢机道长这样突然死亡的已经有四五个了,唯有昙会还在这里苦撑,如果哪一天福拉图不高兴了,他也就跟随枢机去了。像忠恕这样既不懂突厥文,又不会译经,而且杀了福拉图心爱闪电的俘虏,福拉图能饶过不杀,确实是个稀罕事。
    听了昙会这番话,忠恕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福拉图饶过自己不杀,是因为达洛说自己出身于道教名门,虽然自己断然否认是道士,但福拉图并不相信,如果他译不出经典来,福拉图失望之下,最后还是与那个枢机道长下场一样。枢机的案头上放有许多道家经典,书页都已经翻烂,旁边放置着整齐的笔记,忠恕心想这位道长看来是很有学养的,像他这样尽心顺从犹不能保住脑袋,自己连突厥文都看不懂,遑论译经了,又杀了福拉图心爱的武士和闪电,被杀只在弹指之间,以她的凶暴,纵使你低眉顺眼摇尾乞怜也不能保命,自己忧虑担心又有何用!不如放下顾忌,为所欲为,反正一个字也不会写,要杀就由她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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