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忠恕被安排在侧房歇息,连续奔驰三天,体力消耗倒是小事,精神高度紧张,连调息的时间都没有,此时把信送到,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李靖让他在衙门听遣,没有分派具体的职事,不用应差,他草草吃过饭,就见兵部衙门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绷着脸,步履匆匆,人们相互之间说话都低声低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到了下午,不断有浑身尘土满脸污渍的人被带到后院,看来是各地报告突厥南犯的消息送到了。
    忠恕一整天没见到李靖,夜晚人静之时,衙门外响起频密的马蹄声,显然京城里正在进行紧张的布防,破晓时刻归于寂静,估计城里的各种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卯时,兵部大院传出备马声,一个录事来找忠恕,让他即刻整理,跟随李尚书出发。门外已经给他准备了马匹和长槊,他的弓和箭也已经搭在马上,忠恕束装结带,把弓弦调了调,这时后院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威武的骑兵簇拥着李靖出现了,军兵盔甲明亮,刀枪森森,李靖披了件紫色的披风,里面竟然是一副居家行头。忠恕上了马,提着槊跟随李靖出发。
    长安的街道都被清空,百姓呆在家里不准上街,官道显得整齐而空阔,连巡防的军兵也不常看到,大敌来临,长安并没动员一名百姓守城,四周城门大开,显得从容有备。马队出了春明门,忠恕回头望望,只见城墙上军旗猎猎,刀剑耀眼,士兵整齐站立,从这里竟然能看到南边的城门也大开着,长安城里仿佛都空了。离城十里,忠恕看到北边已经布好了军阵,那个姓程的将军骑马过来,向李靖报告突厥前锋已经到了河边,暂时还没渡河,颉利大可汗离渭水还有五十里。李靖点点头,勒马停了下来,队伍整齐地排列在道路左侧,像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忠恕就看见从长安城方向奔过来一队人马,前队是禁军,军旗上写着左金吾卫,这是皇帝的亲兵,禁军后边一面巨大的红旗分外显眼,红旗镶着黄边,中间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只见众军环卫之中,一匹青骢大马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紫色长袍的人,长袍上竟然绣着一条龙,看来他就是当今天子李世民。李靖把披风脱下,骑马迎上去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手一挥,算是见过了,随即打马向前,李靖跟随在后。这时前方的将士看到了红色大旗,知道天子亲自驾临,军心大振,齐声高呼:“万岁!万岁!”如山呼海啸,震动天地。
    渭水南岸,唐军已经列好方阵,车阵、骑阵、步阵森严而立,最显眼的是阵中立着一座高高的旗语搭。数万大军集结作战,号令最为重要,野战时多使用骑兵、号角、军鼓传递号令,而结阵作战,使用约定的旗语最为有效,立了旗语塔,说明唐军准备誓死在此坚守,绝不后退了。在旗语塔的左边有一个黑色的军阵,大约有三四千人,将士都穿着与突厥骑兵颜色相类的黑色衣甲,连马匹也多是黑色,与披挂黄色和褐色衣甲的唐军明显不同,忠恕猜测这可能就是苏定方提到的玄甲军,这只军队是天子李世民做秦王时的亲军,曾在虎牢关以三千人击败窦建德十万大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军力。
    李世民的马队穿过唐军车阵,一直来到离便桥四百多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李靖在李世民的左首,一个脸色炭黑的魁梧将军立在右首,忠恕紧跟着李靖,离皇帝只有十步左右,见李世民竟然配置着与他同样的装备,马背上搭了弓箭,侧面挂了枝马槊。
    这时渭水对面尘土飞扬,喧嚣四起,十多里宽的正面都是黑压压的突厥骑兵,后队还望不到头,先到的突厥人向着南岸指指点点,狂呼乱喊,数个骑兵拉起弓向河对岸放箭,箭飞过河,在南岸的空地上落下,这是他们在测试箭程。不断有突厥人涌到河边,有些后到的,见前边的人立马不动,就想抢功,逞起勇气,骑着马就淌到了河里,河水湍急,没走几步就被冲下了马,在冰凉的水中挣扎一番,湿漉漉地爬了上来,惹来岸上同伴阵阵讥笑。
    突厥骑兵以便桥为中心沿着渭水北岸展开,足有十万之众,而后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在靠近便桥的对岸,已经树立了五六面白色大旗,上面都挂着黑色的狼头,看来到了不少突厥的大人物。先到的突厥骑兵并不列阵,也丝毫没有搭桥或填河的迹象,忠恕心道突厥人果然如苏大哥判断的那样想走捷径,打算从便桥突破。
    唐军这边只有三四万人,静悄悄地列好阵势。忠恕听到那程姓将军对李世民道:“皇上,突厥人乱糟糟的,毫无军纪军规,也没个阵形,一打就乱,这样的骑兵有何足惧?我请求带一万精兵,取颉利可汗的头来。”李世民没有答话,忠恕看到李靖扫了那程将军一眼,吓得他急忙低头。突厥骑兵的威势忠恕是见识过的,虽然看着散乱,但人人弓马娴熟战术精良,冲力强劲,绝不是一打就散的散兵游勇,唐军人少,如果以骑兵与突厥对攻,必定吃亏,只能以严密阵形防守才有胜算。
    这时,对岸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军士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衣甲兵器与突厥不同,军容整齐,到了河岸立刻摆开阵形,忠恕知道这就是在周塞看见的胡人军队。
    李世民也看到那支胡人,转头问李靖:“李卿,这是什么来路啊?”李靖道:“这是武显扬在西域训练的柘羯,今年夏天移防到东方。”李世民噢了一声:“怪不得阵形眼熟啊,原来是他带的胡子胡孙,这也是却月阵吧?”李靖道:“却月为主,他以骑当车,阵中阵尾有了变化。”却月阵是用来防守的阵法,唐军摆却月阵自是应当,突厥人是进攻的一方,占尽优势,这支胡人军队还要摆防守阵法,显然主将非常谨慎。李世民道:“怪不得突厥敢孤军深入,都是这些汉人在带路,一会见到武显扬,我要好好臊臊他。”武显扬曾追随他们父子,被委以重任,没想到他为人不忠,趁李渊率军南下,竟欲袭取太原献给突厥。
    这时,突厥那边发出欢呼声,只见一大列旗帜过来了,全是狼头旗,其中最大的狼头旗两边各有一面稍小的黄色旗帜和绿色旗帜,上面也都挂着狼头,李靖轻声道:“颉利大可汗到了。”李世民笑道:“朕这结义兄弟排场大啊。李卿,命人通络,就说朕已经在此恭候多时,想和他叙叙旧情。”李靖向那黑脸将军示意了一下,道:“敬德!”那黑脸将军就是后世闻名天下的尉迟敬德,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负责守卫宫城,也就是贴身保卫李世民。尉迟敬德得令,拨马而出,他身材高大,骑在马上像座小山一样,右手提着马槊,驰到便桥南头,把马一勒,高声喊道:“大唐天子在此敬候突厥大可汗多时,想与大可汗叙叙兄弟情义,请转告大可汗。”他连声高喝,声音宏亮,唐军与突厥都能听得清楚。不一会,突厥军中也跑出个骑士,块头与脸色都和敬德差不太多,以汉话高声叫道:“大突厥天可汗非常想念共过患难的兄弟,正在为见面做准备,请大唐皇帝稍安勿躁。”这话对李世民大大地不敬,敬德大吼一声:“大可汗统领几十万大军,一路征尘辛苦,我们已经在京城摆下宴席,大唐天子亲自来迎,敬请大可汗赴宴,敢不敢来,干脆一点,不必学女子惺惺作态!”那突厥人道:“天可汗感谢大唐皇帝的美意,按突厥习俗,既有酒宴,当有勇士助兴。天可汗帐前有一勇士,想与大唐皇帝座前勇士作个表演。”尉迟敬德吼叫道:“好!请突厥勇士准备好!大唐立刻出人。”
    李世民笑着对李靖道:“呵呵,勇士表演,摆鸿门宴吗?看来颉利被卿布置的阵势迷惑了,搞不清虚实,想拖延时间。”李靖道:“长安的道路全部封锁了,突厥的斥候根本出不了城,颉利再等一年也不会有人报讯给他。”李世民道:“颉利想玩骑斗的把戏,挫我军威风,必定派个高手出场,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正说着,突厥阵中走出一人,那人身着圆领胡服,打扮得非常利落,缓步上了桥头。这人李世民和李靖都认识,正是当年投靠突厥偷袭太原的武显扬,虽然将近二十年不见,还是一眼就了认出来。武显扬一出场,胡人军阵首先爆出一片欢呼,突厥那边也猛烈欢呼起来,看得出武显扬在突厥人中很有声望。
    李世民道:“李卿,这人还得有劳你了。”李靖向李世民行了一礼,跳下马向便桥上走去,大唐军兵看到李靖出马,欢呼声冲天而起,三万多人,声威一点也不逊突厥十数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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