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场设在张掖城北五十多里的一个叫卢原的荒漠草场上,东西有三十多里长,南北宽十里,在汉代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不小的绿洲,现在降水日少,青草稀疏,就退化成一片荒漠。榷场这时已经扎满了帐篷,地面上满是马匹与牛羊,离得很远就遇到一队大唐骑兵在巡逻。互市是大唐开放边境,让突厥人入境贸易,所以官府很是紧张,一怕突厥大队人马趁机偷袭,二怕小股盗匪抢杀,如果有人在大唐境内被杀了,突厥少不得又来寻衅,多生是非。
    自战国时期始,中原都重农抑商,害怕因商人求利而影响农耕。突厥人倒是想做商人,但其境内的胡人太会经商,国内的贸易都被胡人垄断。突厥商人在隋朝时能进入长安开酒肆放高利贷,很多人成了巨富,但在突厥境内,本族商人却被胡人搞得倾家荡产,无法经营。胡人自汉代就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原,营商了得,汉人王朝也十分忌惮,对他们做了种种限制,隋文帝时就规定胡人一旦纳入汉籍,终生不得再返回祖国,就是怕他们把挣得的巨额财富携带回去。大唐害怕胡人在互市中上下其手盈利,规定只能由突厥本部的人入境贸易,胡商不得进入榷场。
    忠恕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来自草原的突厥人和突厥马。突厥人多数身材敦实,面孔因日晒而呈黑色,披散着头发,穿着皮裘,有些人用头带扎在额头,多数人口音比较重,忠恕只能听懂很少一部分,大意只能靠猜。榷场上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围栏,交易的马匹被围在里面,不少汉地商人转悠着观看挑选,还有不少突厥的中间人领着客人选马,成群的突厥马让忠恕大开眼界,突厥马高大壮实,皮毛发亮,桀骜不驯,嘶声响亮,与中原的马截然不同。
    忠恕和贺兰跟在陆变化身后,骑着马一个围栏接一个围栏地转着,陆变化好像对马很有兴趣,不时用生硬的突厥话与卖家闲聊几句。转过十几个围栏后,三人看到前方一个围栏外聚集了不少人,轰闹闹的,有人高声叫好,贺兰小孩心性,道:“那里有好看的,陆师叔,我们也去凑凑热闹。”陆变化笑道:“我也好看热闹,走,看看去。”三人把马拴在一旁,来到围栏边,挤过前面的人,见到围栏中间空了一大块地方,一个骑手正在驯服一匹大黑马,那黑马奔腾跳跃,仰头后蹶,在场地中间不住奔跑,隔着老远忠恕好像就闻到了马身上奔腾的气息。
    那骑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伏低身子骑在光背上,双腿紧夹住马腹,双手死死抱着马脖子,一看就是个驯马的高手。黑马正跑得疾猛,突然转向,那骑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抬高一尺,双手松开,就在这一瞬间,黑马猛然一低头,骑手猝不及防,从马前身摔到地上,众人轰然叫好。贺兰看到这一幕,也是高声喝彩。那骑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有两个人跑过去把他架出围栏。
    这时一个突厥人走到场地中间,用汉话高声道:“这位英雄可惜了,只要再坚持一圈就赢了。还有哪位英雄自量有身手,只要能给这黑马套上鞍,我达来圈里的马随他挑一匹。”原来此人是参加互市的马主,名叫达来。忠恕旁边一个汉人道:“这马好像通灵,会使心计,已经连摔三个人了,有一个半天没起来,胳膊都断了。”那马主叫喊了半天,也没人出场,看来刚才那三场表演已经把人们震住了,虽然有一匹好马的诱惑,也无人有把握降服这黑马。这时贺兰低声对陆变化道:“师叔,我去试试吧。”陆变化问:“手痒了还是看上哪匹马了?”贺兰笑道:“这匹黑马太是狡猾,师叔,我想去斗斗它。”陆变化笑着摇头:“你太精明,看穿了人家的把戏,所以才想露一手。”贺兰一怔:“哪有啊!”陆变化笑道:“你先忍一忍。忠恕,你去试一试。”忠恕正盯着那匹马出神,猛地听到陆变化让他去试,不由愣住。陆变化指着东边的一匹大青马,对他道:“那匹长长耳朵的青马看见没?我很是喜欢,一会把那匹马牵过来。”忠恕还在犹豫,贺兰推他一把,道:“快去吧,看你的了!”忠恕又看一眼陆变化,陆变化转头向着场中,竟不看他,忠恕无奈,只得翻过围栏走了出去。众人见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上场,都喝起好来,贺兰身旁一人道:“这小伙身量太轻,两下子就会被摔出去。”旁边一个低沉的嗓音道:“他步伐很稳,是练过的,也许能行。”贺兰侧头一瞧,发觉旁边站着两个中年人,都是行商打扮,一个眉目俊郎,皮肤略白,另一个高鼻子,浓眉毛,双眼露着棱光,贺兰心里暗道:这两个商人好有威严。
    忠恕走进场中,那马主达来迎了上来,问道:“小哥多大了?”忠恕还真不知道自己几岁了,山中无日月,记住自己的年龄也没多大的意义,达来见忠恕不答,以为他不想多话,就躬身一礼,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小哥大展身手。”说完就退了开去。
    忠恕靠近大黑马,那马警惕地看着他,昂着头,忠恕挪一个方向,想跨上马背,这马好像有灵性,身体也跟着挪动,始终把头冲着忠恕,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忠恕退后两步,向左一个猛冲,然后一个空中横翻,轻巧地落在马背上,围观众人齐声喝彩。那马被偷袭,不等忠恕坐稳,怒嘶一声,前蹄腾空,立起一丈多高,忠恕身子被尥高三尺,忍不住向后滑去,那黑马在这一瞬间已经向前窜了出去,忠恕在空中一拧身,头下脚上落了下来,双手在黑马后臀轻轻一拍,身子借力向前一纵,双腿分开,夹住马背,众人又是一声暴彩。那黑马又猛地低头,后蹄向空中踢去,这个动作俗称尥蹶子,是怒马摔掉骑手的标准动作,忠恕身子向后躺去,化解了前倾的力道,那黑马两招落空,腾开四蹄,飞一般绕着场地跑了起来,忠恕耳边风声如鸣,就像飞翔一样,其它声音都听不到了,觉得非常刺激。黑马越跑越快,三圈之后突然一个止步,同时头向下低,刚才那个骑手就是被它用这一招掼了出去,忠恕早有准备,在一瞬间双腿夹着马腹前滑,身体急速后仰,腰一沾着马背,借力前挺,双手正好抱住仰起的马头,黑马这一招又破了功,就开始玩命奔驰,然后是不断地尥蹶子,横纵侧跃,忠恕就像贴在了马背上,任它如何翻腾,就是不下马背,周围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忠恕初时还有点紧张,折腾了两个来回,感觉越来越顺手,黑马稍一动作,就知道它想干什么,应对越来越轻松,那马则越来越累,浑身像洗过一样,汗水飞撒到周围人的脸上,眼看着它把摔人的动作玩了三四遍,累得口吐白沫,越跑越慢,终于在场地中央停了下来,这表示它彻底驯服了。周围人大开眼界,喝彩声不断,贺兰没想到忠恕有这样的好身手,更是兴奋,大叫:“好样的,忠恕!”他身边那个眉目清秀的行商漫不经心地问道:“场里那位小哥贵姓?”贺兰拍着手道:“姓段。”
    忠恕跳下马背,那马主达来搬过一副旧鞍来,忠恕把马鞍放在马背上套好,野马上了鞍,就算是正式被驯服了,周围又是一片喊好声。达来高声道:“小哥好身手,请选一匹马带走吧。”忠恕摇摇头:“这些是你的财产。”说完就想转身回去,达来双手摆开拦住他,有点生气地问道:“小哥是认为我言而无信,舍不得一匹马?”忠恕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还要赶路回去,要了马也没用。”达来脸一板:“我达来祖上就常来互市,在境上是有名的好汉,说话算数,开出的条件就没收回过,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我不能不送,你不要就是打我的脸。”忠恕还没见过这样执意送礼的,不知如何办了,达来道:“你如果不收,我就把这黑马杀掉,算是还你的人情。”忠恕看了一眼陆变化,贺兰喊叫道:“就要那匹大青马!”忠恕无奈,指着大青马道:“我的伙伴喜欢那匹大青马,就选它吧。”达来笑了起来,拍拍忠恕的肩膀:“这才是朋友,你的伙伴也是朋友,有眼光,那青马可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他转身挥手,让伙计把大青马赶了出来,套上口绳。
    忠恕牵着马出来,贺兰上前抱着他的肩,道:“忠恕,想不到啊。我还以为你在寺里烧水扫地,跟着贾道长识几个字,将来要做私塾先生,哪知道你身手这么好,是贾道长教的吗?真是走眼了,原来贾道长这样厉害。”忠恕不知如何回答,陆变化拍了一下贺兰的肩膀,道:“小道长别问东问西的,还要向前边逛逛,回去再说吧。”贺兰道:“好好好!”三人骑上马,贺兰拉着大青马,和忠恕边走边说,忠恕偶尔回复一句,其它都是贺兰自己在说。待得离达来的马场远一些,陆变化笑着打断贺兰,问道:“小道长,如果是你上场,结果会如何?”贺兰笑道:“师叔,我可比不得忠恕,驯服不了大黑马。”陆变化道:“嘿,你骑术不如忠恕是真的,驯服不了是假的,你腿上劲力大,我怕你上去把马夹伤了。”贺兰正有此意,他自幼习武,腿力雄健,两腿一夹,绝可让那黑马无法呼吸,不得不驯服,不想被陆变化看破心思,不由得嘿嘿干笑两声,陆变化笑道:“那黑马是马主用心驯来做生意的,人家失了吆喝的本钱,还要送你一匹大马,那就赔大了。”贺兰和忠恕都是一愣:“大黑马不是野马?”陆变化笑道:“哪有这样聪明的野马?是那马主驯了作招牌,巧卖马的。”贺兰摇头:“我不信有人能把家马驯成野马!”陆变化嘿嘿笑笑,也不说话,贺兰又问忠恕:“你信那黑马是家马?”忠恕道:“我不清楚,也有可能,陆道长说是驯出来的,自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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