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果从一个久历宦海的仁智长者口里讲出来,李靖不会惊奇,从杨府一个下等婢女口里说出来,岂不令人诧异?李靖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也看不出有哪点特殊,那侍女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道:“妾身张氏,家父乃陈朝张忠肃,十年前家国破碎,充入杨府为杂役。”张忠肃是陈朝吏部尚书,传说他不仅博学多闻,而且武功高强,万人莫敌,杨素平陈时,他率兵沿江拒守,不敌隋将史万岁,兵败被杀,他的家人与南朝皇族一起被充入宫廷和王候之家。南朝士族诗礼传家,子女自幼读史吟诗,蔚成风气,张忠肃的女儿有如此才学一点也不稀奇,说不定她还承传家学,懂得武功。
    李靖心中生起敬意,挺身抱了抱拳,道:“姑娘多经磨难,蒙尘疱厨之间,尚有如此识见,在下佩服。”那侍女笑道:“妾身在南朝时,小名唤作出尘。”李靖立起身来,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出尘姑娘提点!感触良深。在下今后应该如何自处,还望姑娘赐教。”张出尘起身盈盈还礼:“公子才智胜妾身万千倍,如何敢言指教!如果公子不嫌造次,妾身冒昧请公子立刻离开长安。天下即将大乱,公子当遍访四海英雄,追随明主,一展雄图,建不世功业。”
    李靖对于天下形势多有了解,民心思乱,早具征兆,此次进京见了杨素,心中可说失望至极,听了张出尘一番话,毅然决然带着她出了杨府。
    杨府家将见府里的宾客要带着婢女离开,慌忙报告杨素,杨素笑了笑,不仅没阻拦,还急命儿子玄感持三百金追上去,送给李靖作为路费。
    李靖带着张出尘骑马离开长安,东出洛阳,途中遇到了现在的义兄虬髯客。虬髯客自称是长安人,姓张名仲坚,家室豪富,从小师从东来传教的祆教胡人祭司,习得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近年一直在江湖上游荡,结交豪杰。李靖与他一见如故,二人结为兄弟,虬髯客与张出尘同姓,二人结为兄妹,虬髯客主婚把义妹嫁给了义弟,从此三人结伴在江湖上行走,闯下绝大的声名。
    李靖幼时即好习武功,十岁之时,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在韩擒虎府上见到他,甚是喜爱,传了他一套运功行气的法门,名叫清宁生,让他时时修习,强身健体。李靖十多年来每日静坐运功,自感神清气足,不知疲累,结义后又得虬髯客指点,武功大进,三年不到,身手已隐隐超出虬髯客。虬髯客的武功得自于胡人伊叙奴,伊叙奴是西域康国的祆教大祭司,精解教义,武功高强,不远万里只身东来中原传教,长安的团年大胡天即由他修建。虬髯客的内功得自伊叙奴的真传,名叫寂静之火,名字虽然叫火,却偏于阴柔,适宜女性修习,虬髯客就代师授给义妹张出尘。张出尘跟从义兄习练内功,一年即有大成,因她爱着红衣,又以一柄红色拂尘作为兵器,江湖上因此称她为红拂女,她并非杨府家伎,也未曾夜奔李靖。
    李靖早有声名,加上杨素对他的礼遇流传开来,虽然从未领过一兵一卒,江湖上却把他尊为兵神,李密、王世充等豪杰起兵后,一直想把他引入麾下,不断派他的亲朋故旧携着重金来游说,李靖暗自观察,绝不轻许,一个月前他接到段举的第三封信,信中极力推崇李渊、李世民父子,段举是他的同窗好友,彼此相知,好友多次力荐,他有些心动,就约了义兄虬髯客,与夫人一起前往太原。
    离晋阳还有三日路程,李靖得到消息,李渊与李世民已经举兵南下,将要取长安,虬髯客就想掉头返回,李靖判断李渊父子能轻松攻取长安,但李元吉与段举面对十多万突厥大军,难以守住晋阳,就想先去襄助段举,等待太原稳定再去长安。张出尘意见总与丈夫一致,虬髯客无奈只得跟着北上。
    这天将到晋阳城下,远远地听到啸声,只凭声音就知来人功力非凡,北地竟然有这等高手,三人非常惊异,纵马迎上去,想会一会这位高人,刚出村口就见一个人打马狂奔而来,后面一人在施展绝世轻功追赶,到了近前才发现被追杀的竟然是故人。独孤士极与李靖早年相识,脾气相投,引为至交,见到李靖就像遇到了救星,狂呼“李郞”,泣不成声。
    此时后面那人已经追近士极马后一丈,他纵身而起,双手成爪向士极背上抓去。不待李靖动手,虬髯客自马上飞身纵出,挥掌向那人的头顶击去,那人感到劲风扑面,不及攻击士极,反掌向虬髯客迎去,两人在空中对了一掌,各自后跃一丈,凝目对视,虬髯客刚才一掌已使了八分力,双掌相交,那人一步也没多退。众人这才看清追赶之人的面目,只见他满脸英气,一身青衫,头上束着道髻,年龄看着比士极还小一些。这人如此年轻,竟然有这等好功力,很是让人惊讶,士极勒转马头,大喊:“他是武显扬!他杀了段举!”
    李靖三人大惊,这半年来他们经常听人提起武显扬,知道他来自祁连山朝阳宫,身手不凡,下山后到太原投奔了李渊,想不到他如此年轻,还杀了段举。士极指着那人:“他勾结突厥,被段举发现,就杀了段举满门,又栽赃嫁祸,抄了段举的家。”李靖与段举情谊深厚,听到他命丧此人之手,悲愤异常,跳下马走到近前,抱拳一礼道:“原来是朝阳宫武大侠,在下李靖有礼。”对着敌人,他也不失礼数。
    那人抱拳还礼:“久闻李药师大名!在下许逊,已非朝阳宫人。”李靖一怔,许逊的名字他也听说过,原来此人并非武显扬,而是他的师弟,有传言说武显扬等人是叛出朝阳宫,许逊说他已非朝阳宫人,看来传言不虚。许逊一指士极:“段举被唐公委以重任,没想到他竟然勾结突厥,意图偷袭晋阳,已经被李都督斩首。此人深夜潜入段府,明显是同伙的贼人,在下奉守备武师兄的命令,擒拿他归案。”
    士极大骂:“放屁!你们私通突厥的证据还在我手里,哪能任由你信口雌黄!”说完从怀中掏出那张羊皮扬了扬。许逊道:“突厥与段举的来往书信已放在李都督案头,他自己和身边人对罪行供认不讳,方才伏诛,你再编造一封书信,岂不可笑!如有真凭实据,也可拿到李都督面前对质。”
    虬髯客接过士极手中的羊皮,看了一眼,道:“这是突厥大可汗给武显扬和许逊的委任状,用粟特胡文写的。任命武显扬为定杨可汗,许逊为定广都督。”在创制自己的文字之前,突厥多使用粟特胡文,后来用粟特字母创立了自己的文字,但推用不广,突厥贵族依旧修习粟特胡文。大可汗通谕全境的布告用突厥文书写,发给贵族的诰令都用胡文,虬髯客的师父伊叙奴是西域胡人,以故他识得胡文。
    说段举私通突厥,那是天大的笑话!李靖此时已经从悲愤中冷静下来,武显扬师兄弟暗通突厥,段举被杀,李元吉此时必定非常危险,武显扬随时可取他性命,把城池献给突厥人,必须尽快赶到晋阳,清除武显扬。武显扬杀了段举,坐上守备的位置,手里掌握不少军兵,他武功高强,据说身边还有不少朝阳宫的门人,极不易斗,为今之计,先要生擒许逊,手中握住筹码再进城见机行事。
    李靖向许逊拱了拱手,道:“原来对面是定广大都督,在下失敬了。”许逊抵死不认:“我们何德何能,突厥大可汗要加封我等?在下自小出家,大字不识几个,武师兄也不懂什么突厥文胡文,突厥人写这个委任状给谁看?”虬髯客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下不懂装懂,胡译一通喽?”许逊道:“是与不是,在下不敢定论,不如我们回到晋阳,在李都督面前辩个明白。”虬髯客笑了起来:“你这么急着拉我们去晋阳,是想让你师兄收拾了我们,对吧?晋阳我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你不能就这样走去。”说完他跨前一步向许逊拱了拱手,许逊虽然年轻,但功力确实不凡,虬髯客收起轻视之心,提足功力准备动手。
    许逊暗暗着急,他刚才与虬髯客对了一掌,右臂隐隐发颤,知道非此人之敌,李靖名头还高于虬髯客,肯定更不好对付,只盼着拖得一阵子,武师兄和其他师兄弟听到啸声赶过来查看,但看虬髯客立马就要上来动手,暗道此时面子已不重要,只有依仗自己的上乘轻功摆脱他们,只要靠近晋阳,就会有人接应,那时就不怕他们了。他下定决心,不待虬髯客出手,右脚一拧就想拔身,李靖早知他心意,身形一闪就移到他身后,封死他退路,身法比他快上许多,许逊无奈,只得反身硬接虬髯客来掌,双掌一碰,许逊退了一步,虬髯客退了半步。
    许逊此时逃跑无路,遂横下心来,使出浑身解数与虬髯客对攻,两人你来我往,三十招过去竟然不分胜负。虬髯客大笑:“又见纯正朝阳武学!有趣!好极!”他嘴上喊好,心里却发急:我已使了八成功力,竟然收拾不了这个年轻人,在义弟夫妇面前好没面子,此人内力浑厚绵长,又一付全不要命的打法,要击毙他倒不困难,但要生擒活捉,不使出一点压箱底的功夫,可着实不易。他掌风一变,脚下踉跄起来,就像是跳醉舞一般,双手乱挥,看似已无招法。许逊顿感不适应,虬髯客的内力忽有忽无,每一招他都没见过,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十招过后即眼花缭乱,左支右绌,心想不如以质朴对机巧,硬接他的招式,与他拼个两败俱伤,刚一动念,腹间一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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