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帮忙,算是找对人了!”霍千钧领着方靖远直奔临安最大的瓦子莲花舍,看到自个儿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往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人,忽然变得合眼起来。
    念在他老实服软的份上,霍千钧决定大度地谅解他,不去计较昔日恩怨,办起事来自然也就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你打算找什么人?做什么?”
    “哦,找几个能说会道的,尤其是擅长说浑话(宋代脱口秀),滑稽戏,讲古说书玩皮影的都要。”方靖远掰着指头算,“临安有没话本子写的好的,我说几个故事,找人来润色一下。”
    “呵呵,堂堂探花郎还找人代笔,你丢不丢人?”霍千钧毫不客气地说道:“人我是能给你找来,人家肯不肯给你干活我可坐不了主。城里但凡有名的角儿,都有人挺着,脾气可不小呢。”
    “有脾气,还能大过你去?”方靖远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道:“霍九郎你这瓦肆小霸王的名头,莫不是吹出来的吧!”
    “你——”霍千钧指着他的鼻尖点了点手指,哼了一声,大步走在前面,“那你就跟着来瞧瞧,小爷我在这的排面,可比你这个探花郎大多了……”
    “行吧,本来就是‘求’你带我来见识见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求’你?”方靖远似乎压根不在乎脸面排面,跟着他一路走进莲花舍。
    在门外还瞧不出什么,刚一走过外面的扎得花团锦簇的彩楼,正门外的小厮打着躬掀开门帘子,喧闹的人声和着茶香脂粉味有若实质般扑面而来,冲得方靖远一个趔趄,差点没敢往里面走。
    “四娘,今儿章玉郎几时开讲,我带了个朋友来听他说浑话……”霍千钧熟络地跟迎面走来的妇人打着招呼,刚说了没两句,就见四娘两眼放光地望向身后的人,一甩帕子惊呼了一声。
    “哎呦,霍爷竟然把小方探花给请来了,赶紧跟兰姐儿说一声去,上次她那荷包没扔中,念叨了好几天呢!”
    霍千钧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转身就准备拉着方靖远离开,“我看着地方太吵,够不上入你眼的品级,咱们不如换个地方……”
    “哎哎哎别走啊!”黄四娘刚才一声喊,那些楼上楼下唱小曲的说话的倒茶的姑娘们都闻声望过来,离得门口近的几个机灵的丫头甚至已经堵住了他们的退路,伸着手拦在两人身前,笑嘻嘻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方靖远,那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霍千钧顿时就酸了,“去去去,都闪一边去,爷平日里来也不见你们这么热乎!”
    黄四娘捂着嘴就笑了起来,“九郎你天天见,若是那般客气不就见外了吗?当初小方探花打马游街时,我们姐妹去掷花的可不少,可惜没一个入了探花郎的眼。平日里也不见他出来耍,今日难得一见,可不就得热乎点吗?”
    “不必了,我们就是来瞧个热闹,你们要想把我们当热闹瞧,那我们可就走了!”霍千钧哼了一声,看到方靖远并未回应那些热情的丫头,而是老老实实紧跟在自己身边,这才找回点面子,“不信你们自己问他!”
    方靖远无奈地笑笑,说道:“四娘和各位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领了,今日来只是想听人说个话,还望诸位见谅。”
    他虽然态度客客气气,言辞委婉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拒绝之意,已表达的明明白白,黄四娘老于江湖,都是人精儿,自然懂得看眼色,离开挥挥手让那些小丫头们让开,亲自给他和霍千钧带路。
    “探花郎客气了,是我等冒犯了。姑娘们也是因为先前探花郎御街一行时,没能凑到近前欣赏探花郎的风姿,想不到探花郎今日大驾光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黄四娘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朝楼上走去,“二位这边请,二位请在雅间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唤玉郎过来……”
    霍千钧原本还想带着方靖远坐楼下的茶座,离着台子最近,看说话儿也最真最方便,可眼下看到方靖远引起的“骚动”,自觉没本事都拦下来,倒不如进了雅间图个清静,只是脸色就没了先前的得意,灰突突的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模样。
    等两人落座之后,隔着窗子听楼下的清唱声绕梁不觉,看客们也都去关注那边,无人在意方才门口的小事故,方靖远这才松了口气,苦笑不已。
    “早知如此,就麻烦你另寻时间,请人到我府上说话才是。”
    霍千钧不屑地说道:“就你那屁大点的宅子,转个身都难的地儿,还请人去说话,不怕扰得四邻八舍的找你麻烦啊?好端端的大园子给你留着不住,非去那犄角旮旯的地蹲着,活该!”
    他说的是当初方靖远双亲去世后,霍家欲接他去住,却被他婉言谢绝,哪怕当时他还不满十五,依然决定自立于此。
    无论前生后世,这不招人待见不愿麻烦别人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老祖宗是好意,只是元泽为父母守孝三年,本当结庐而居,岂能贪图一时安逸而叨扰他人?”方靖远倒是很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倒是你为此记恨我好几年不理人,若是还生气,我便再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他便拱手深深一揖,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霍千钧急急忙忙地拦住,“谁要你赔不是了……你当我稀罕……”
    “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两位权当我没来,继续继续!”门口忽地传来个嘎脆利落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依然好听得让人过耳不忘。
    方靖远循声望去,只看一眼,就明白为何他诨号“玉郎”。
    在大宋时代,一个人的诨号比名号还响,也更能体现此人的性格和身份地位,正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当初没个名号的,连投名状都送不出。
    单说宋江无人晓,可提起“及时雨”来,则是江湖人人皆知,连晁盖晁天王这等落草大寇都单凭他的名气,就肯送上二把手的交椅,可见这“人的名,树的影”,说的可不是本名,而是这行走江湖的诨号大名。
    章玉郎身量不高,长得也精瘦纤细,若不是凸出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单凭那白玉盘的面孔,修眉朱唇的模样,说是女扮男装也没人怀疑。
    尤其是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微挑着眉,抿着唇看着两人,促狭的表情,活脱脱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
    霍千钧被他说得差点跳起脚来,脖子都气得涨红起来,“章玉郎你浑说什么,元泽可不是你平时见的那些人……”
    “我平时见的,不就是九郎你吗?”章玉郎撇了撇嘴,径直走了进来,眼珠一转,便盯上了方靖远,“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方探花么?听闻八月临安府乡试临考策论方探花出了道题,难倒满院学子,想不到今日得见,真是玉郎的福气啊!”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已经“大名鼎鼎”的方靖远不由愕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拱手说道:“见笑了,久闻玉郎以诙谐闻名于世,谈古论今,语出不凡,冒昧来访,正有一事相求。”
    “探花郎有事尽管吩咐,玉郎不过一介艺人,当不起探花郎一个‘求’字。”章玉郎口中说着当不起,神色却是淡淡地并无几分尊敬,倒是看向方靖远的眼神愈发深了几分。
    “就是,玉郎也是我的兄弟,看在我的面上,也不必跟他客气。”霍千钧大咧咧地说着,伸手就把章玉郎拉了过来,给他也倒了杯茶,自己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舔舔唇意犹未尽地说道:“四娘今日太过小气,让人上的茶淡得没点味儿,改天我请你们去春风楼吃酒……”
    “再好的茶给你也是牛嚼牡丹,糟蹋好东西。”方靖远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明前龙井能存到现在还香味不散,已是难得之极,酒肉之徒,还是莫要浪费四娘的好茶才是!”
    “你……”
    霍千钧被他戳破牛皮漏了气,一张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却又怼不过他,气得哼哼了两声,在窗栏前坐下,冲着下面的戏台喝彩,权当没听到没看到他说话。
    章玉郎没想到两人相处竟是这般模样,忍不住一笑,问道:“探花郎今日亲自来寻小人,可是有话要用到小人之口?”
    方靖远点点头,从袖中拿出几页纸来,虽然上面又是水渍有是火灰,还被揉得邹巴巴的,可他如此郑重地双手送上,让章玉郎也不由挺直了身子,双手接过这看似废纸的几页纸,只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就不由变了脸色。
    “竹……你……要我讲这上面的事儿?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人头拿去!这东西,可是我等能随便说的么?”
    方靖远不为所动,淡淡然说道:“我既然敢让你说,自会一力承当。只是久闻章玉郎唇枪舌剑,针砭时事,豪强亦畏其口,故而请九郎引见,没想到……罢了,你若不敢讲,我再另寻人便是。”
    他刚要起身,章玉郎一把攥住手中纸页,不肯还给他,抬头望着他时,一双眼已经红了,“我若不敢讲,你以为,这京城内外,还有何人敢讲?”
    方靖远一挑眉,“那你……”
    章玉郎深吸了口气,“我讲,但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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