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司徒蓝嫣调出了1990年—2004年十五年间所有可能与“0617”搭上关系的纸质卷宗,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嬴亮怀疑地抬起头问:“师姐,展队的推论是不是有偏差,也许‘0617’代表的根本就不是日期。毕竟凶手计划周全,数字的意思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司徒蓝嫣也对之前的分析产生了怀疑,她给展峰发了个信息,询问“0617”会不会是类似摩斯密码,有其他的深意。
    为了方便成员间交流,中心技术部专门研发了一种私密的即时聊天工具,除吕瀚海外,四人都在一个名为“914”的群组中。这个即时聊天工具保密性很强,聊天内容会在规定时间内自动清除。
    另外,它还能做到超大附件快速传输,就算10g以上的视频,也毫无压力。每位组员的调查情况,都可以及时发送到群内,实时共享。
    睡意蒙眬的隗国安,就这样被手机信息提示音给吵醒了。
    他枕边放的这部黑色滑盖手机,造型有些像早年的诺基亚n81。这是中心给专案组配备的定制机。
    很难想象,手机可以被“定制”到什么程度——隗国安想改个铃声,都是天方夜谭。
    手机自带的64和弦吵得要命,揉着惺忪的睡眼,解锁手机,隗国安阅读起嬴亮和司徒蓝嫣反馈来的调查结果——从“0617”入手,没有可用线索。
    目前,本案只有两个抓手,一是“0617”这条线,另外就是视频监控。
    隗国安本来觉得,司徒蓝嫣如此心细的丫头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如果那组查到了情况,那么他就不用再看那些枯燥无味的视频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隗国安瞬间感觉到一把无形的枪已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他苦笑道:“好吧!要是再跟那小子耍心眼,后果怕是真的不堪设想了!”
    麻溜地从床上坐起,知道自己没机会睡觉的隗国安把硬盘插入电脑,从海量视频中随意点开一段,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我这边也在进行,视频差不多看了三分之一了。”
    众人见隗国安发了消息,立即回复。
    展峰:“鬼叔辛苦。”
    司徒蓝嫣:“隗老师辛苦!”
    嬴亮:“鬼叔,接下来就全靠你了,你可要给力啊!”
    看到回复,隗国安心里笑骂:“也就亮子这娃最实在。”他思索片刻,回了句“包在我身上”后,干脆退出了群聊。
    “嘿,老鬼,睡醒了没!”门被敲得啪啪响,会这样毫不客气的当然是吕瀚海。
    隗国安起身打开门,嘴里连叫:“来了,来了!”
    打开房门,吕瀚海拎着啤酒小菜,很不见外地走进房间。
    “来,咱爷俩喝点?”
    “你不知道专案组的规矩?”隗国安眼馋地看看吕瀚海手里的东西,失落地说道。
    “什么规矩?”吕瀚海一愣。
    “办案期间,不能饮酒!”
    “咳,就几瓶啤酒,不碍事!”
    隗国安态度坚决地说:“小菜可以吃,啤酒不成,规矩就是规矩,万一晚上要出外勤,你喝酒了还怎么开车?”
    “我这不是看展护卫他们都休息了吗,应该不会出勤了吧?”
    “这个可不好说,干咱们这行,说有事就有事!”隗国安始终坚守底线。
    “得得得!”吕瀚海把啤酒放在了地上,“不喝了,来,吃点卤菜!香着呢!”
    “唉!我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他指着电脑屏幕,“一堆视频没有看呢,估计今晚都别想睡了。”
    “依我看你就是活该,早干吗呢,这都几天了,非要等屎憋不住了才想着去厕所。”吕瀚海坐下来,用手拎了片猪头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隗国安实打实是个老好人,跟谁都不愿意红脸。加上两人脾气相投,吕瀚海经常出言不逊,他也从不因此生气,这时也不过是笑着说:“去去去,没大没小的。”
    吕瀚海笑眯眯地拿起面饼卷了一份卤牛肉卷,塞到他手里,“哎,我说老鬼,你可别跟我见外。要是有什么我能干的,尽管吩咐,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触得久了,隗国安对吕瀚海的斤两也心里有数。按他看,要是吕瀚海能考上警察,就凭察言观色,从人民群众中获取线索的本事,那绝对是个厉害角色。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儿,真是深得隗国安的欣赏。
    观看视频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隗国安想了想:“那这样,我上半夜先把可疑的人给找出来,回头下半夜,你就按图索骥,只要哪段有问题,你就把这段重点标记,剩下的我再甄别。”
    “得嘞,你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第一次正经参与办案,吕瀚海多少有些兴奋。隗国安在查看视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旁边问这问那,时不时倒也能给出一些新奇的观点。比如说,凶手为何要穿一双板鞋作案?
    按正常逻辑,运动鞋会更舒适。吕瀚海给出的解释却是,凶手说不定有犯罪前科,因为在监狱里都是统一穿解放鞋,他的脚可能习惯了大平底,可在作案时,如果还穿解放鞋未免太扎眼,所以他才选了双板鞋。
    这个猜测让隗国安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类似的社会经验在外人看来可能一文不值,但对办案人员来说,它往往就能成为侦破的关键。毕竟任何一个触犯法律的人,到底都逃不出社会人的圈。
    深夜一点,隗国安睡去,吕瀚海叼着烟卷接了他的班。前两案的视频已看完,留给他的是第三起——323路公交车内的监控。
    当年办案民警想得也颇为周全,他们也猜到凶手会上车踩点,所以他们愣是把视频调查的区间给扩展到一个月。吕瀚海看了一眼桌面的统计数据,林林总总有243个文件之多。
    隗国安在临睡前,告诉了他浏览视频的技巧:以案发时间为原点向前后扩张,对可疑人员,进行重点标注,然后再把标注视频集中对比查看,多半就能找出嫌疑人。
    最初的十几段,吕瀚海均按照这个套路,可等到熟练以后,他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只见他不走寻常路地一段又一段快进,当播完第89段时,他点下了暂停键。
    凌晨5点30分,隗国安刚睡下四个半小时,吕瀚海陡然冲到床头,一巴掌拍在他长满毛刀胡子的脸上:“老鬼,老鬼!快起来!”
    人到中年,睡眠轻,被他这么一弄,隗国安一屁股坐了起来:“什么?什么情况?”
    “我发现嫌疑人了!”
    隗国安瞬间清醒:“啥?你吹牛的吧?你真发现了?”
    “可不是!”吕瀚海指着屏幕上的定格画面,“就是他!没错!”
    隗国安顾不上穿衣,挂着条红裤衩就坐到了电脑前。他眯着眼瞅了瞅,画面虽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是位青年男子:“连脸都看不清楚,你是怎么判断他就是嫌疑人的?看你还挺笃定啊……”
    “十几年前的老设备,能看出来是个人就不错了,你还想看清楚脸?”
    隗国安在图侦大队(图像侦查部门)干过两年,对于市面上的监控设备也多少了解一些。2000年前后公交车上使用的是传统模拟闭路监控系统,简称cctv。这玩意儿科技含量不高,因设备内存有限,为了延长存储时间,只能牺牲视频质量。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隗国安这种图侦高手都看不出头绪的视频,吕瀚海是怎么确定模糊人影就是嫌疑人的?
    隗国安瞅着吕瀚海,问道:“你也知道模糊啊,那你有什么理由说他是凶手?”
    吕瀚海从烟盒中拽出一只烟卷叼在口中,“我猜的!”
    “搞了半天你是猜的?”隗国安无语。
    他把烟卷点燃,深吸一口得意道:“可我不是乱猜的,我有我的理由。”
    “那你说来听听。”直觉告诉他,吕瀚海这猜得恐怕有点意思,于是他换上了正经的表情。
    “这个事不蹲号子的人肯定不知道!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社会大学的研究生。我是听他们说的。”
    “社会大学的研究生,什么玩意儿?”
    “嗨,混社会的,监狱可不就叫社会大学了吗?三年以下的叫学前班,七年以下的是小学生,十年以下的是初中生,十五年以下的叫高中生,二十年以下的叫大学生。”吕瀚海吐个烟圈道。
    “大学生都判上二十年了,研究生不得无期啊!”隗国安听得失笑。
    “差不多,也有死缓的!”吕瀚海机灵的小眼睛一闪一闪。
    隗国安干笑一声:“你这朋友圈可够复杂的!”
    “算不上朋友,也就是一饭之交。老鬼,你别看我整天吊儿郎当的,我这人原则性极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绝对跟这样人划清界限,你说是不是?”
    见他又要扯远,隗国安赶忙打住。“得得得,这都不要紧,你赶紧给我说说,你怎么猜的。”
    吕瀚海哈哈一乐:“其实也很简单!你不是告诉我说,凶手有犯罪前科吗?要是这家伙跟我想的一样爱穿板鞋,我估摸着他怎么也该是个三年小学生。不过我起先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多想。直到我看见了这个,才突然眼前一亮。”
    顺着指尖隗国安望了过去,画面中,一男子靠在公交车的扶手杆上一动不动,似乎还很惬意。
    隗国安不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啊!”
    “单看这段是很正常,但多看几段,那就不正常了。”吕瀚海解释说,“2004年以前,在监狱服刑的人都要做体力工作,北方监狱呢,多以种田为主。”
    吕瀚海嘬着牙花子:“种田可烦琐了,要揺耧撒种、培秧育苗、放滚扬场、犁地耙地、上肥打药,长时间的弯腰工作,就会让人腰酸背痛,甭提有多难受。”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里面道道深了去了。这不是腰酸吗?很多犯人就习惯靠墙挺腰,在监狱,这种偷懒方式叫顶桩儿。监狱的顶桩儿和普通人靠墙不是一回事,姿势是不一样的。”
    吕瀚海直接靠墙把动作来了一套,这下隗国安可算看明白了。
    原来监狱干活时不配板凳(防止打架),“顶桩儿”一方面要歇腰,另一方面还得歇脚,所以他们是脚后跟顶地,肩胛靠墙,腰部尽量抬起,而不是像“葛优瘫”那样,整个身子都靠在墙上。
    在北方有很多吃牢饭的人出狱后,不经意间都会保留这个习惯,而号子蹲的时间越长,顶桩顶得越稳。
    说话间,吕瀚海连续调出了十几段视频,“你看,323路公交车,平时乘客并不多,空座位一大片。可唯独这个人不喜欢坐着,偏偏长时间靠着一根棍在那儿顶着。”
    吕瀚海伸出一根大拇指:“那可是十五年前,到处都是柏油路,太阳一晒坑坑洼洼,车开得跟碰碰车一样。可你看他,汽车颠簸时,旁边的乘客都快飞起来了,这孙子还稳得跟泰山一样,没蹲过五六年号子,压根儿就练不出这本事。”
    隗国安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可听君一席话,眼下也觉得有八九分真了。
    他没口子地夸道:“哎呀!九爷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有犯罪前科,还多次乘坐323踩点,不是他还能是谁?!快把这家伙的所有视频调出来看看,只要能看到脸,我就能把他的画像给画出来!”
    “哎!得嘞!鬼爷您稍等!”
    两人一边商业互吹,一边把关于这人的视频全部重新刷了一遍。
    隗国安长出一口气:“我有四点理由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第一,通过测量323路扶手栏杆的高度,推断出他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第二,他的鞋子虽看不清品牌,但可以确定是一双板鞋;第三,他从头到尾坐过七次公交车,都是在人最多的时候乘坐,从不放空车,估计是在观察每站的人流量,选择合适的作案地点;第四,他在李红然的上班地、居住地及案发地都下过车。如果说一次巧合是凑巧,那么多次巧合加在一起,恐怕这就是真相。”
    “那还等啥?咱们叫上展护卫抓人?”得到专业人士认可,吕瀚海也来了劲。
    “抓个毛线!”隗国安懊恼地说,“你看啊,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每次上车前,他都故意遮挡面部。”隗国安抖动画着半张脸的a4纸,“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画出了半张脸,至关重要的鼻子和嘴巴都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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