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自然是庆幸的,因为今日倘若征野真的多嘴要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可能会解释不出来。
    为什么呢?
    ……倘若颜姑娘没看错,那他可能就要和三殿下有自己的孩子,不必再抱容妹的、也不必惦记诚弟以后的孩子,这听上去似乎很好,是不是?
    可是……可是……
    他是个男人,从来没有做好过心理准备,以后会因为另一个男子身怀有孕,这样怪诞的事写在话本子里博人一笑也就罢了,如今真发生在自己身上,贺顾只觉得茫然而且有些不知所措……半分也笑不出来……
    至于要他和三殿下问怎么办?
    贺顾更做不到。
    怎么说?
    说“王爷我好像有了你的种”?
    还是“虽然身为男人我却一不小心怀上了实在抱歉”?
    ……贺小侯爷着实开不了这个口,甚至都压根儿不想让三殿下知道此事。
    毕竟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个大老爷们,好容易得了拔用,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三殿下眼下羽翼未丰,也需要他博出个名头,以后才好护持左右,难不成眼下要他辞了官回京养胎去?
    ……未免太过荒诞可笑了。
    无论这个“孩子”到底是真是假,若是假的那自然再好不过,若是真的……眼下这当口,这个孩子便必须落了。
    ……无奈它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到来,叫贺顾就连犹豫要不要留下它的机会都没有。
    入了夜昆穹山营地里一片寂然,征野悄悄去煎了这么一副药也无人发现,他很快端着装了褐色药汤的碗回来了。
    贺顾看了看征野手里那小陶碗中还在冒热气的深褐色汤药,没说什么,只接过了碗来抿了一口,觉察温度不烫,便心一横,大口灌了下去、一饮而尽。
    他把碗递回给了征野,只当作没看见征野接过碗时复杂的眼神,低声道:“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颜姑娘那里……也暂不要说。”
    征野应了声是,道:“我知道了,爷……你……你好好歇息吧。”
    这才转身撩了帐帘,出去了。
    时候也很晚了,以往贺顾总是一沾被褥就着的不能再着,今日却不知为何睁着眼睛足足发了半柱香功夫的呆,也仍然没能入眠。
    嘴里刚才喝下那碗药的苦味挥之不去,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到一种愧疚感隐隐约约的、在心头弥漫开来。
    鬼使神差的,尽管在喝药前贺顾都还半信半疑,可这一刻,他却忽然就相信了颜姑娘的诊断,相信了自己虽然是个男人,却已经有了三个月的“喜脉”这种荒诞不经的言论。
    若不是真的,此刻他究竟本能的、潜意识的在愧疚什么呢?
    ……愧疚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吗?
    ……
    贺顾忽然闭上了眼,长吁一声,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这才放空了脑海。
    第二日他醒了个大早。
    颜姑娘果然医术了得,尽管喝的是落胎的药,可一副药喝下去睡了一夜,醒来却是了无痕迹,且前些日子那种昏昏沉沉、头脑不清的感觉也为之一扫,贺顾明显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恢复到了身体出现异状以前——
    五感灵敏,反应速度和精神也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在军中,这样的状态,其实才是最稳妥无虞的。
    贺顾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却没在多想。
    不过他就算想要再为了那副药扼杀的一个“小生命”胡思乱想,后头发生的事,却也叫贺顾不能如此。
    前线承河大营传回快马飞报,布丹草原发生暴乱,契铎部联合科尔齐部二部一同进犯秋戎部的领地,忽彭汗王在混乱之中被一刀斩去了首级,一命呜呼魂归西天了。
    秋戎部王子多格混乱之中只得立刻顶上了父亲的汗位,无奈秋戎部与其他两部实力相差悬殊,死去的忽彭尚且拿他们没办法,遑论多格一个毛头小子,就算他成为了新的汗王,也还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契铎部之所以发难,是因为此前契铎部的老汗王已然与忽彭告知过,他会在年底迎娶秋戎部的王女朵木齐成为他的新王妃,要忽彭和秋戎部在新年之前准备好王女的出嫁婚仪和一应嫁妆。
    然而却发现一趟弓马大会,回来已然没了小王女,那老色鬼便立时勃然大怒,知晓了缘由更是恼羞成怒,暗恨忽彭拿越朝皇帝来压他,狗仗人势的借着抱汉人的大腿在布丹草原上作威作福。
    几番摩擦下来,终于还是动了真格。
    多格一夜丧父,惶然无措,无奈秋戎部又已经是四面楚歌,他们远非契铎、科尔齐二部的敌手,只得叫人拼死闯了出来,到承河大营搬救兵求援,请求越朝施以援手。
    此事一传回京城,天子勃然大怒。
    毕竟早前秋戎部是毫无保留的臣服于越朝,西北草原和荒漠上部族甚多,秋戎部本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榜样,叫他们知道跟着越朝有肉吃,然而眼下皇帝亲自给撑腰的秋戎部堂堂的汗王,竟然就这么身首异处,命丧黄泉了。
    这无异于是在打越朝的脸。
    且王女朵木齐,眼下正在皇后的膝下养着呢,那契铎部的汗王一口一个要夺回王妃,莫不是要夺到汴京城、皇后的芷阳宫中?
    皇帝当即亲自拟了旨,叫兵部即刻将文书发往承河,命北营将军杨问秉遣两万精骑人马前往布丹草原,驰援秋戎部,又立刻拟了诏书承认了多格作为秋戎部新汗王的身份。
    贺顾得了消息,却立刻品出了点别的味儿来——
    西北草原以布丹草原幅员最为辽阔,而布丹草原又以三大部最为精悍,可即便如此,若只是为了帮助秋戎部保卫领地,倒也不必派上整整的二万人马,精骑人马是一军最为稀罕也最为战力精锐之师,区区一个布丹草原,贺顾觉得顶多出个一万,那也是绝对够用了。
    承河大营明面儿说有六万人马,然而正如贺顾管着一小队运粮人马说有三百、其实去了老弱病残、伙夫马夫真正能用的也不过一百八十左右一样的道理,整个承河大营真可算得上战力的,贺顾心中清楚,顶多只有四万五左右,还是往多了数,精骑人马就更少了——
    陛下一举弄出去这么多,未免也有点太过于大动干戈了吧?
    难不成陛下是想着……干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把布丹草原收入囊中不成?
    这么一想,贺顾顿时就冷静不下来了,毕竟再没什么能比开疆拓土得来的军功更响当当的,何况那秋戎部的小王女还是他未来的弟媳,契铎部的老匹夫惦记他们贺家的媳妇,岂不是找打?
    只是无奈他再是摩拳擦掌,此刻却也只是一个昆穹山的小粮官,有心有力却没那个机会,贺顾自得了消息便与周将军提了几回,明示暗示的说补给运粮时,见承河那边人手吃紧,能不能先把他借调过去给前线帮把手,等回头布丹草原战事告捷了,他再回来。
    然而周将军却不知为何,似乎早就料到贺顾会来这么一出,拒绝的也十分老神在在,从容淡定,贺顾提十回,他就拒绝十回,说辞还都一样,十分叫人憋气。
    “哎呀这怎么使得呢?贺粮官可是陛下托付在本将军这里的,那布丹草原上的蛮人何等凶悍野蛮,万一伤了粮官,本将军可如何同陛下交代呀?贺粮官可不要陷本将军于不忠不顺呀!”
    贺顾:“……”
    周将军嘴皮子很利索,他发现了。
    贺顾说不过他,只得继续心痒难挠,不过他心痒难挠着,其间倒是得知了另一件事。
    时近腊月,天气渐寒,三王爷却领了陛下重修河工的旨意,往北地来了。
    此刻三王爷裴昭珩,人便刚在阳溪落脚。
    第95章
    恪王殿下往北地来了,周将军自然也得了消息,当即心中便是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陛下往布丹草原上发兵的这诏令来的突然,两万精骑人马不是小数目,承河大营那边忽然就要整装出发,确实有些人手吃紧,两处营地毗邻,昆穹山营地又一向负责着承河大营的粮运,自然格外亲厚些,是以杨问秉杨将军那边想着借调人手,第一个就是找昆穹山。
    贺顾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被调走了好些,愈发坐不住,自然是心痒难挠,隔三差五就往周将军哪儿去软磨硬泡,他是天子内婿,虽说庆国长公主如今已然不在了,但这位小驸马和皇家的关系却是亲厚的,周将军自然也不愿意得罪,驸马几次来求,他虽然也顾虑着怕驸马在他营中有个三长两短,却也架不住贺小侯爷这样的软硬兼施,险些就要扛不住答应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周将军却接到了京中一封来自皇帝的密旨。
    至于这封密旨说了什么,贺顾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周将军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愿意遣他去承河大营帮忙,死活要留他在昆穹山坐冷板凳,心中一时十分憋闷。
    贺小侯爷难受着,周将军自然也看得出来,此番得知三王爷往北地来了,便十分主动的给贺顾放了个假,又劝他去阳溪瞧瞧王爷,说辞还十分体贴:“听闻贺粮官在京中时与恪王殿下交情甚笃,恰好这几日王爷在阳溪落脚,左右营中无事,本将军给你放个假,粮官正好也可去瞧瞧小舅子。”
    贺顾:“……”
    他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许是北地入了冬,天气过于苦寒,凄霜冷雪的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贺顾整日都是没精打采的,加之终于逢着战事——
    虽说这场朝廷驰援布丹草原的战事,前世根本没发生过,贺顾心中有些摸不清路数,担心事情走向以会后更加不受控制,有心去捞个功绩,周将军却这般的软硬不吃,贺顾的心中便愈发焦躁难安。
    临近年关了,三殿下却又被皇帝老子支使到北地修河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皇帝倒是总惦记着小儿子,原先本以为京中发落了宋家还会有后话,然而现在一看宋家没了,皇帝对太子的惩处却也似乎仅仅是到此为止,倒是忠王重新拿回了十二卫,一时风头无两,太子被削去江洛文官一脉这条臂膀,弱了三分,两兄弟隐隐有些抗衡势头,一时不相上下。
    ……总之三殿下还是没什么存在感就是了。
    贺顾心中有些为三殿下着急,可即使见了面,这扑朔迷离的局面也不能变的明晰起来,他也没办法得知接下来该如何破局。
    他临走时,真该去见一面王二哥的,如今他就算一个人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皇帝似乎有意在搅浑水,贺顾也终于察觉到了几分,这位陛下的心思实在太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得亏得前世皇帝死的早,否则后头太子真未必能折腾的过他这个鸡贼的爹。
    但……临出发前,陛下给他那把御临剑,到底是何用意呢?
    见贺顾出神愣怔,反正就是不搭理自己,周将军也瞧出驸马爷有些意兴阑珊,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道:“这个……本将军的胞弟此次也随三王爷来了阳溪,我这里有一封信,不知可否委托贺粮官此行,顺道替我捎给他?”
    贺顾一怔,道:“将军的胞弟?”
    周将军点了点头,道:“我弟弟原先在公主府当差,后来长公主殿下……额……”
    周将军自然也听说过,贺小侯爷对那逝去的长公主用情颇深,说到此处便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贺顾神色,道:“……后来他也没在公主府了,被陛下打发去恪王府坐了个领卫,此次便随着王爷一同来了。”
    贺顾恍然道:“周将军的弟弟是……周羽飞?”
    周将军道:“不错,我大名振飞,羽飞是我的同母胞弟。”
    贺顾摸了摸鼻子,道:“那这……这倒是巧了……”
    周将军瞅了瞅他神色,忽道:“怎么了,贺粮官这……难不成是不愿去阳溪见三王爷么?”
    贺顾脸皮抽了抽,沉默了一会,才道:“自然不是……将军给弟弟的信,我会送到的……我去就是了。”
    周将军这才展颜道:“那本将军就先谢过贺粮官了。”
    阳溪离昆穹山近得很,骑马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山路,然而贺顾捎上了周将军给弟弟的信,带着征野出发整整磨了小半日,云追却还在路上慢腾腾的挪着小碎步。
    征野猜出了几分贺顾在磨蹭什么,心中不由的暗叹了口气,道:“……爷,您要是真不愿意,这事……先不告诉三殿下就是了。”
    贺顾犹豫了一会,半天才拉着马缰转头看了征野一眼,小声道:“……我……我没问过他,又自作主张……如今不告诉他,可倘若以后他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征野闻言,心中不由暗自腹诽——
    眼下这样的局面,您还不忍心落了这个孩子,对三王爷也真是痴心一片、日月可鉴了,他还能怪您什么?
    再说这孩子揣在您的肚子里,愿不愿生还不是全看您的意思,不愿落了孩子罢了,这有什么自作主张的?
    ……总归他家侯爷如今也是个七尺男儿……好吧,虽说是个揣了孩子的七尺男儿,可那也是七尺男儿,又不是内宅里一切都要对夫家言听计从的妇人,难不成有了孩子,是去是留还不能自己拿主意,非得和人请示不成?
    男人生孩子且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呢!
    如今孩子在侯爷肚子里,到时候生孩子遭罪的也是他家侯爷,怎么这样了却还要被怪罪?
    真要是这样,他第一个站出来替侯爷不平!
    好吧……征野承认,这些日子他心中其实也有些不是滋味,越是知道了侯爷和三王爷的关系,而且他两个搅在一起,他家侯爷竟还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打征野记事起,小侯爷便是不服输不吃亏、争强好斗的性子,不想如今这种事上……却叫人占了便宜,平白矮了一头,这都还罢了,打死他也没想到,小侯爷男子之身,居然还能怀上了对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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