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三殿下淡淡道:“有什么不好?子环难道还怕我要和一个鬼魂计较是否僭越不成?”
    贺顾:“……”
    也是哦。
    他正要回话,抬眸却忽见龙床上的男人眉目沉敛、裴昭珩本就生的俊美非凡,虽说这梦里,他已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可容色却未减分毫,反而多了几分处于高位者独有的、气势凌人的积威感,虽然此刻乌发披散,神色和缓,贺顾却不知为何,看得有些心中发毛,身子情不自禁的就朝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几寸。
    他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对方却立刻察觉了,梦里的三殿下垂眸看了看他紧紧抓着被单的手,忽然低声道:“……你很怕我吗?”
    贺顾喉结滚了滚,心道,别说还真有点怕……比较一下他觉得还是和重生后的三殿下相处自在一些,也许是因着那个三殿下,身上还有瑜儿姐姐的影子,是他喜欢过的人,才会叫他觉得放松且信任。
    而眼前这个“裴昭珩”,却实在有些太陌生了,让贺顾分不清是真是幻,不由自主的就要望而却步。
    贺顾顿了顿,道:“……是有一点。”
    不知是不是贺顾错觉,他这话一出口,梦里的“三殿下”动作顿住了,他沉默良久,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一言未发,只深深看了他一眼,独自躺下背过身去,闭目歇了。
    贺顾倒也没太在意他的反应和神色,毕竟这只是个梦,梦里的也不是真正的三殿下,他知道一日过去,自己要醒来了,果然一闭眼再重新睁开,看见的便已经是公主府的偏院卧房里熟悉的神色床幔。
    他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果然是他的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那个已经做了皇帝的“三殿下”,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都不是真的。
    他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却又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但贺顾还是记得正事的,宫里的陈皇后还发着烧意识模糊,他起身洗漱更衣完毕,便急匆匆叫上了征野,继续进宫给陈皇后侍疾去了。
    一进芷阳宫,正好遇上颜之雅又在给陈皇后施针,三殿下坐在外殿,贺顾见他神色疲惫,眼下两片淡淡乌青,就猜出来昨儿晚上三殿下想是守了一夜没睡。
    裴昭珩显然也听到有人来了,睁眼看到他,微微蹙了蹙眉,道:“……子环昨夜也没歇好吗?”
    贺顾一怔,心道难不成他也有黑眼圈?
    接过李嬷嬷递过来的茶杯低头一看,还真是……
    贺顾干咳了一声,心想总不能告诉三殿下我昨晚上梦到殿下你了,一夜没睡好,便只含含混混道:“唔……忧心娘娘凤体,歇得不太踏实。”
    裴昭珩正要说话,内殿却又传来了陈皇后的惊叫声,紧接着便是颜之雅的声音:“又醒了,快来帮忙按着——”
    裴昭珩眉头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行进了内殿,贺顾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不知昨夜里,陈皇后这样醒了多少次,三殿下的动作明显比昨天第一次帮颜之雅按住陈皇后时娴熟了不少,颜之雅又灌了药,只这次没再劈晕陈皇后了,一碗药灌下去,陈皇后便又蔫蔫的软了下去,似乎又陷入了昏迷。
    颜之雅走出帐幔来,把药碗放在了宫婢端着的托盘上,一边垂下撸着的袖子一边对裴昭珩道:“烧已经退下去了,这一记药下去,也不必再继续喂了,娘娘两日水米不进,又闹了这一夜,已是耗尽体力,再闹不动了,眼下只需派人守着娘娘,等她醒来。”
    裴昭珩道:“有劳大夫。”
    贺顾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娘娘醒来,可还会发癔症么,是否能恢复神智?”
    颜之雅沉默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昨日原以为,皇后娘娘只是一时惊悸交加、急火攻心、又叫寒邪侵体,才会这般神志不清,但昨夜一整夜瞧着娘娘模样,却似乎不只是除夕宫宴受惊之故才会如此,似乎还有旧因和心病,眼下说是娘娘身子有恙,这才神志不清,倒不如说是娘娘自己不愿意清醒过来,心病难治,不是施针和药石能医得的,清不清醒的过来,还要看皇后娘娘自己愿不愿意。”
    贺顾怔了怔,奇道:“娘娘自己不愿意?”
    颜之雅“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裴昭珩,忽然道:“娘娘的心病究竟是什么,三殿下应当也知道一些吧,殿下若能好好开导娘娘一二,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如今娘娘半梦半醒,虽然看似睡着,却是能听见旁人说话的。”
    贺顾听了她此言,更觉稀奇,还想再问人都昏迷过去了,如何能听见别人说话,颜之雅却摆了摆手,忽然扶着腰哎呦了一声,道:“我实在是扛不住了,且叫我先去隔壁坐着打个盹,熬了一夜老眼昏花,在不歇息怕娘娘醒来我一个眼花就把针扎歪了。”
    贺顾:“……”
    裴昭珩道:“大夫去吧,此处有我看着。”
    颜之雅应了一声,这才跟着引路的宫婢往芷阳宫偏殿小憩去了。
    贺顾目送她离开,回头就看见了眼底一片乌青,正望着重重帐幔,目色幽淡、不知在想什么的三殿下,裴昭珩这幅神色,叫贺顾看了微微一怔,不知怎的莫名觉出三分陌生、三分熟悉来。
    说来奇怪,眼下三殿下这幅神色,之所以会让贺顾觉得陌生,是因为他从未在重生后看见过三殿下露出这种眼神,可熟悉却是因为,三殿下这眼神,恰好和昨日他梦里那个沉郁、叫人不敢接近的帝王,有八分相似。
    贺顾看的心头一跳,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你去歇歇吧,一夜没睡了,身子扛不住,这里有宫人与我守着,若是娘娘醒了,我再叫殿下。”
    裴昭珩闻言转目回来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不必,我不要紧,倒是子环……昨日也没歇好,可去外殿小憩片刻。”
    顿了顿,又道:“……抱歉。”
    贺顾怔了怔,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三殿下在抱歉个什么,想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了,他说的似乎是他扮成“长公主”,哄得自己团团转这回事来。
    贺顾心大,这两天他也惦记着陈皇后的安危,又叫昨晚上那个梦给搅和的晕晕乎乎,是以竟然一时忘了自己还在跟三殿下生气这事,他没想起来还好,眼下又被三殿下提醒一回,那被骗走两辈子第一份真挚感情的郁气,便又重新浮上了心头,虽说昨日贺顾也已经打算,不再和三殿下计较,也不撒泼耍赖了,但是气却也还没彻底消,便只闷闷道:“殿下抱不抱歉都一样,事已至此,不必再提了。”
    裴昭珩:“……”
    虽然早知子环必然还在恼他,可亲耳听到他这样负气的话,心底却还是微微抽痛了一下。
    ……衣袖下的修长五指,也缓缓收拢成拳。
    贺顾却不知三殿下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他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觉太过冲动,不该在皇后娘娘这副模样,三殿下忧心母后,一夜未歇的时候,再说这种气话给他添堵,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不能收回,便只得干咳了一声,小声道:“……罢了,先不说这个。”
    正此刻,李嬷嬷从外殿打了帘子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宫女,上前道:“叫厨房做了些吃的,又顿了点汤,二位爷一块用些吧,可别为了娘娘这样干熬,娘娘还没醒,倒把自己熬坏了。”
    李嬷嬷救场来的正是时候,贺顾心中松了一口气,与三殿下一道接过了汤碗,又和李嬷嬷道了谢,二人草草用过了早膳,便继续守在芷阳宫,等着陈皇后苏醒。
    这一守,便又是一整日过去。
    白日里皇帝来过一回,直坐了一个时辰,只可惜重重帐幔里,陈皇后那纤瘦的身躯还是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仍旧沉睡着,不知道何时才会苏醒,皇帝望着内殿,低低叹了口气。
    帝王竟然有些红了眼眶。
    皇后病重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了开去,毕竟宫宴那日,亲眼瞧着皇后昏过去的不在少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回便是皇帝想要捂着,也是捂不住的了。
    再加之昨日皇帝在芷阳宫熬着,守了一夜,这事本来只有那寥寥几人知道,可却也不知是谁,竟然传了出去,这下便捅了马蜂窝,在文官们眼中,皇帝可以宠爱一个女人,甚至可以宠爱不止一个女人,可却万万不该为了其中任何一个,如此不管不顾,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是以已有言官上奏,请求帝王爱惜圣体,直言皇后宫中病气重,皇帝理应少去,等皇后娘娘病愈后,再与其接触。
    言官纳谏,有礼有节,皇帝不能不听,在芷阳宫中坐了一个时辰,还是走了。
    除此以外,太子、二皇子、闻贵妃、甚至陈元甫陈大人,皆是来过一趟,但也只是草草坐了一会,便离开了,显然只是来点个卯,意思到了就完事,心中对陈皇后的身子,究竟有几分真切的担忧,也只有天知道。
    贺顾陪着三殿下守了一日,但他昨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毕竟没睡好,傍晚时候就忍不住坐在外殿的长椅上,打起了瞌睡,李嬷嬷见状要叫醒他,却被裴昭珩拦住了。
    李嬷嬷低声道:“殿下,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钥,也到时辰了,驸马爷该出宫去了。”
    裴昭珩道:“今日不必再叫子环出去,侍疾不同寻常时候,宫里宫外来回奔波麻烦,父皇今日来时我已禀明过,他也恩准了。”
    李嬷嬷闻言一愣,裴昭珩又道:“叫人找条毯子给子环盖上吧,入了夜凉。”
    李嬷嬷也不再问了,只应了是,便转身找宫婢拿毯子去了。
    裴昭珩转身进了内殿,这次他走到了床前,坐在了床边的小圆凳上,垂眸看着陈皇后紧闭着眼、苍白的面庞,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唇。
    ……
    母后,您还会醒来吗?
    裴昭珩想。
    夜又深了。
    裴昭珩熬了一日,终于也没忍住在后半夜昧了过去,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朦胧中却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发顶。
    这感觉很熟悉,却又是久违的,他只有儿时曾经得过母亲这样温柔的安抚。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水渍、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裴昭珩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便对上了夜色里,陈皇后明亮却水光氤氲的一双眼眸。
    他怔怔的看着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陈皇后的手却颤了颤,最后抚上了他眼下那抹明显的乌青。
    陈皇后的指腹温热柔软的,她细细地摩挲着儿子憔悴的脸庞,眼眶里的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的往下落,然后顺着脸颊落在被褥上。
    她的声音喑哑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
    “珩儿……你辛苦了。”
    “……这些年,是娘对不起你。”
    第65章
    陈皇后终于醒了。
    裴昭珩抬起头,愣愣的看着母亲,看着她消瘦的面庞,无声的流着泪的眼睛,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念头——
    母后似乎是真的醒了。
    不只是从这场连发了整整两日两夜的高热和昏迷不清的混沌中醒来,更是从一场做了十多年、漫长又酣甜的柔软梦境里醒来了。
    陈皇后似乎终于肯敲碎那个一直包裹着她的壳,终于肯重新睁开眼,看一看真实的世界了。
    陈皇后的手微微发颤,指腹温热,深夜里芷阳宫守夜的宫人也扛不住开始打起了盹儿,灯火昏黄,她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止不住的低声抽泣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裴昭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却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低声宽慰她道:“母后醒来就好,父皇这两日,也很忧心母后身子……睡了这么久水米不进,母后可曾饿了?儿臣去叫李嬷嬷准备点吃食,好给母后垫垫肚子……”
    他正要站起身来,陈皇后却一把拉住了他,只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伸手便把儿子揽到了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脊,声音沙哑而颤抖。
    “珩儿。”
    “你都长得这么大了……娘却不曾好好照顾过你,娘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娘……”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道:“……母后很好,是儿臣太过无用了。”
    陈皇后闻言怔了怔,泪水挂在眼睫上,她看着儿子,微微有些出神,正想说话,外殿却传来了一个少年人慵懒沙哑的嗓音,听声音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殿下,方才听见你说话,是在叫人么?李嬷嬷她……”
    贺顾端着灯台,一边揉眼睛一边打着哈欠,然而他刚一踏进内殿,等视线清晰了,却猛然瞧见床上已然坐起了身的陈皇后和坐在床边的三殿下母子二人,贺顾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啊,皇后娘娘这是醒了么……我这就去叫李嬷嬷来……”
    贺顾正要转身,却被陈皇后叫住了。
    “……天还没亮,李嬷嬷既已歇下,就先不必扰她起来了,本宫现下还无碍。”贺顾犹疑道:“但是……白日里陛下留下过话,说娘娘要是醒了,无论什么时辰,也要嬷嬷去那边儿通传给陛下,这……”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贺顾隔得远,房里灯火又昏暗,他也看不清陈皇后是何表情,半晌才听她低声道:“……无妨,不差这一时半刻功夫告诉陛下……还是等天明了再去吧。”
    陈皇后此话一出,贺顾便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几丝不对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皇后娘娘说话的语调、还有情绪,似乎都与往日不太相同……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这么一会,贺顾却也察觉不出来。
    他正有些茫然,便听陈皇后顿了顿,忽然道:“顾儿,你过来。”
    虽说眼下贺顾已知道,他和“长公主”……或者说是三殿下的那门婚事,纯属乌龙,但是毕竟也和陈皇后相处了这样大半年,贺顾对这个总是温温柔柔、和善且不端着架子的“丈母娘”很有好感,也一向是敬慕尊重她的,听见皇后叫他,虽不知为何,贺顾还是把手里的灯台放下,走到了床边。
    陈皇后指了指床边的一个小圆凳,道:“顾儿坐吧。”
    贺顾依言坐下,这才抬头看向皇后,迟疑了片刻,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贺顾刚刚坐下,仔细一看,才发现陈皇后脸上竟然带着泪痕,不由吓了一跳,连忙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陈皇后却没回答,只抬手擦了擦泪痕,这才道:“……那日宫宴上,得了瑜儿在宗山遭了不测的消息,本宫依稀瞧见你跑出去了……除夕那日天那样冷,顾儿冻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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