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真切,又这样敢以性命做保,贺顾便是再不愿意相信,心中也不由得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他红着眼眶怒道:“你们凭什么把她埋在宗山!我才是长公主的夫君,你们凭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那!”
    ……不!他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眼下什么都还没看见,他绝不信姐姐不在了!
    贺顾把那汉子往地上狠狠一贯,对旁边的侍卫道:“这人身份有假,告诉陛下一定要严查,不可轻放了他。”
    转身便快步行出了布宴的宫殿殿门。
    征野见状,也连忙跟在后面,小步跑着追了上来,此刻席间一片混乱,一时竟也无人注意到驸马离了席。
    贺顾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游走在一种濒临失控的疯狂和极度理性冷静的交界处,他面无表情,脸色却是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衣袖下的手指也颤抖了一路。
    贺顾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宫门口的,除夕夜里,数九寒天,天空中飘着细雪,征野在背后叫了一路,一直在问他要去哪儿,贺顾却恍若未闻。
    行到宫门口,今晚入宫赴宴的勋贵家中仆从车马多等在此,贺顾问也不问,闷头就一把抢过了个正和旁边人谈天的小厮手里马匹的缰绳。
    那小厮愣了愣,正要冲上来拦阻,却被征野拉住了,征野苦着脸道:“哥哥勿怪,这位是庆国公主府的驸马爷,我们家驸马爷他……”
    可他话没说完,余光瞥到贺顾拉了马疆,便又吓得连忙道:“一会我再与哥哥赔礼!”
    语毕就去扯那马屁股上的尾巴,苦着脸道:“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贺顾勒了马疆,转头看了他一眼,征野本以为自家侯爷已经在发疯的边缘了,不想竟然却瞧见他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笑完了他才道:“还不撒手!马尾你也敢拉,不怕它尥蹶子,把你给蹬残了?”
    征野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只问道:“爷这究竟是要去哪儿?”
    贺顾道:“我去一趟宗山,我不信她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姐姐真不在了,我是她的夫君,怎能留她一人在宗山脚下那样苦寒之地,我要带姐姐回来。”
    征野心中不妙的预感竟然应验成真了,当即大惊失色道:“这怎么成,这大半夜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您就一个人,今儿还穿的这样单薄,宗山那么远怎么……”
    只是贺顾显然已经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没耐心听征野絮叨,只怒喝道:“你让开!”
    征野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手里的马尾巴也没拽住,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贺顾却已经扬了马鞭,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了。
    征野险些没吓得栽个跟头,还好被后面那个,方才不知道哪家的、被他们家驸马爷抢了马的倒霉小厮扶住了,问道:“没事吧?”
    征野倒是没事,那马离他颇远,也没踹着他,可他此刻却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急的团团转、脑门冒汗、简直是六神无主。
    怎么办?怎么办?
    驸马爷就这么去了,他找谁去?
    如今长阳侯府的主子就是贺顾,也没人能管的了他,皇后娘娘刚才那副样子,宫里也闹得人仰马翻,更不好在这个关头去给陛下添乱……
    可驸马爷就那么去了,今日宫宴殿中烧了炭火暖和,爷穿的也不厚实,可出了城往宗山去一路向北,天还下着雪,这样冷,怎么办?怎么办?
    征野想来想去,才发现简直求告无门,去叨扰驸马爷的外祖父母,言家二老也不合适,他们已经上了年纪,征野也怕他们担心……
    他心知驸马爷比驴还倔,根本不可能劝回来,眼下他也只能赶紧回公主府去,找人带着衣裳行李去追他。
    征野正准备再借匹马,赶紧回公主府去,然而他还没转身,却迎面瞧见一行车马朝宫门行来。
    裴昭珩原本是来不及,赶在这一晚上回京的。
    赈灾的事儿直忙到了临近年关,本来也是回不来了,可他记挂着宫中孤身一人的陈皇后,也始终记得临行前,和贺顾说过,要一起吃年夜饭的承诺。
    还是一路风雪兼程的赶着回来,还好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除夕这一夜,顺利抵京了。
    虽说看时辰,除夕宫宴应当已经行了一半儿了,和子环的年夜饭……也只剩了一半。
    但裴昭珩掀开了车马帘子,刚下了马车,抬目便在宫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怔了怔,道:“……征野?”
    征野好容易借到了马,拉着马疆正满面着急准备跨上马背,转头就看到了他——
    当即鼻头一酸,简直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心道,三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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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向群山路漫漫。
    贺顾骑着马,脑海一片空茫,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视野里,只有那落满了厚厚积雪、马蹄印斑斑驳驳、望不见尽头的官道。
    夜太深了,路也太黑了,官道上驰骋着的,只有一人一马,除了贺顾,再也没有旁的半个人,半点声音。
    胯下马儿飞驰,贺顾听着那马蹄落在雪地上,发出闷闷的“噗噗”声,一时也有些恍惚。
    这变故来的太快,太猝不及防,太像是一场梦。
    ……怎么可能呢?
    老天爷让他重生一场,让他尝到了上辈子从来没尝过的……情爱滋味,叫神仙一样的瑜儿姐姐出现了他的世界,让他知道了什么是一见倾心、牵肠挂肚,什么是非她不可,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甚至不知多少次在心中发了誓,此生除了瑜儿姐姐,他再也不会多瞧旁的女子一眼。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叫他这样喜欢的一个人呢?
    他们是喝了合卺酒、拜了天地的夫妻,要白头偕老、要举案齐眉、要生死相许的。
    贺顾甚至觉得,是自己上辈子实在活的太惨、太窝囊,老天爷才会叫他重活一世,又赐了他这样一段美满姻缘。
    他和姐姐才刚刚成婚没多久,还不曾为她描眉弄妆,为她穿衣篦发,不曾和她一起逛花灯会、不曾和她一起看中秋的月亮、虽然他们可能不会有孩子,可他还等着瑜儿姐姐以后和他一起看着诚弟成婚,看着容儿出嫁,他还盼着能一家人团圆喜乐,幸福安康呢。
    可眼下却告诉他,这些都没有了?
    告诉他……长公主死了?
    ……那老天爷要他重活这一世做什么?
    老天爷在耍他吗?
    贺顾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句话成了他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像是溺水的人,垂死挣扎之际,咬着牙紧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他一定要见到姐姐,他不相信。
    可是……一个人去宗山的路,也好冷,好远。
    如果……如果姐姐真的……真的……
    那这重活的一辈子,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暖和起来了?
    没了她,这世界寡淡无味,他又和此刻,孤身一人在这寒天大雪里迷茫的奔驰着,找不到方向,有什么区别呢?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贺顾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全身上下冻的发僵也浑然不觉,只是没知没觉那样,闷头一下一下的拉着马疆,催促着胯下的马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这马儿似乎也累了,它平日本来只在京中活动,路途跑的也不远,从未像今日这样,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被人催着奔驰,也着实没那本事,步伐终于变得越来越慢了。
    它累,贺顾也累,且他不仅是身体累,心里也十分茫然。
    荒原冷雪,严寒冬夜。
    远在关外,生死不知的妻子……
    此时此地,只他一人,贺小侯爷那硬生生憋了整整一夜的情绪,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眼看着就要爆发、决堤了。
    正在此刻,身后远处传来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贺顾微微一怔,还没回过头去,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子环!”
    他背脊僵了僵,勒马回首一望,就看见黑夜里、一个模模糊糊望不清轮廓的人影,跨在马背上,朝着他飞驰而来。
    贺顾怔怔的看着那个靠近的人影,直到那人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瞳孔微微一缩,看着来人,有些震惊的喃喃道:“三……三殿下……”
    他产生幻觉了吗?
    此时此刻,三殿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
    他是不是快冻死了,所以才会产生幻觉的?
    ……一定是的吧。
    贺子环,你真可笑啊……
    活了两辈子的人,之前还信心满满、信誓旦旦、如今你连妻儿都护不住,竟然还要这样狼狈的、可笑的冻死在雪地里吗?
    ……你这个窝囊废。
    他想。
    裴昭珩追了整整一路,起码一个多时辰,才看到前方的人影,虽然夜色里看不清,那也只是个模糊人影,可仅仅一眼,他还是能肯定,那是贺顾。
    他心中本是生气的。
    靠的近了,看见贺顾身上那单薄衣裳,怒意又更上窜了几分。
    ……便是子环再担心、再害怕、可他怎么能这般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这般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多冷的天?
    他就这样一人一马跑出来了,万一马跑死了呢,要是他没追来,子环身上什么也没有,难道他就打算这样一个人,冻死在荒郊野地里吗?
    裴昭珩在贺顾身前勒马停下,一时心中既担忧、又气恼、更加心疼,本想说他两句,可再凑得近了,却见贺顾在马背上,神情呆呆怔怔,看着他靠近,也没什么反应,只目光空洞的嘴里喃喃道着:“……我是个窝囊废。”
    裴昭珩发现他眼眶通红,对他的靠近也视若无睹,只嘴里顿了顿,念念有词的重复:“我是个窝囊废。”
    贺顾语毕,一大滴眼泪从他颊畔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了那累的不住喘气、不停的出着汗、身上蒸腾着热气的马儿背上。
    裴昭珩:“……”
    ……子环这副模样,他又哪儿还能说得出责备的话来?
    正在此时,贺顾却不知怎么的,也不晓得是脱了力、还是冻僵了,忽然软趴趴的就从那马背上滑了下去,摔在了雪地上。
    裴昭珩大惊,连忙从马背上跃下来,快步上前蹲在了掉在雪地里的贺顾旁边,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捞了起来。
    还好路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大年夜里,也没什么赶路车马踩薄积雪,贺顾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却应该也摔不出什么问题。
    只是虽然如此,裴昭珩把他翻过身来,却还是看见他紧闭着眼,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更是一片苍白。
    裴昭珩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子环……子环?”
    幸而贺顾晕的不太彻底,叫他唤了两声,果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裴昭珩问道:“你可还好,身子冷吗?”
    话毕不等贺顾回答,便脱了身上披风,给贺顾严严实实围了一圈。
    贺顾看清是他,呆了一会,半晌才喃喃道:“……我没冻死么?”
    裴昭珩听了他这话,眉头紧锁,沉声道:“你既然也怕冻死,身上这么单薄,怎能一个人说跑出来就跑出来?怎能如此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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