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大人秉公依律判处,不必顾忌晚生。”
    贺诚说到最后,已是眼眶微红,一副情真意切模样。
    这下不仅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给他忽悠的一愣一愣,便是齐肃听了,竟然也由衷的觉得,这位贺二公子所言,真是十分在理。
    且这两日齐肃叫贺家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此刻终于有个理解他的人了,方才贺诚那句“对不起辛苦的大人”,实在说的他心中十分熨贴,便忍不住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口才甚佳、知书明理的年轻人,生了几分好感。
    方才还暗自觉得贺诚对养母,多少有些不留情面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同情起这位左右为难的贺二公子了。
    齐肃转头,看了看三皇子,低声道:“既然贺二公子这么说,那……”
    承微在裴昭珩身后笑着说:“齐大人秉公判处便是,三殿下只是奉旨监理此案,大人若是判处得当,殿下自然也不会插手。”
    齐肃见三皇子没说话,显然也是默认了承微的话,心中一定,终于转头看着堂下,肃声道:“贺诚,万氏对你虽有抚育之情,然她身为罪臣之女,被买入侯府,所得本就是贺家之物,甚至她侵占你生母嫁资,抚育你的银钱,也是你生母陪嫁,虽然君子重义,可也要明辨是非,知道孰是孰非,孰亲孰疏,宽仁虽好,也不能放纵恶人,你可不要因为一点蝇头小利,不辨是非,认贼做母,今日便是你开口,为养母求情,法不容情,本官也只会秉公办理,决不可能置本朝法度于不顾,你也不必再替她多言了。”
    贺诚吸了吸鼻子,道:“大人……大人所言极是,晚生受教了。”
    万姝儿在堂下听了半天,这下终于听明白了,贺诚竟然……竟然真的不给她求情,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么?!
    她养了他这样多年,这个小孽种真是好狠的心!
    万姝儿一声尖叫,忽然扑到了贺诚面前,抬手就要去扯他衣领,口里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我养你多年,你竟然忍心看着为娘去死么,你竟连一句情也不愿意求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杂碎……”
    她如此放肆,齐肃见了不由大怒,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给我将她拿下!”
    几个府卫闻言赶紧上去把万姝儿拉开,按的她动弹不得,只有嘴里还在咒骂不休,一句比一句脏污,叫衙门外的平头百姓听了都直皱眉,嫌弃实在辣耳朵。
    万姝儿此刻毕竟还是侯夫人,府卫虽能拿她,却也不好如对待寻常犯人那样,用油布堵她的嘴,一时十分为难。
    倒是言老夫人,听她骂着骂着,言语间竟然扯到了逝世的言大小姐,不由指着她,气的手臂直发抖,怒道:“你这贱妇,竟还敢提眉若,她有何对你不住之处?当初你被变卖为奴,叫人伢子买了去,眼看着就要拎进妓馆,若不是眉若恰好瞧见,看出你原是官家之女,一时不忍叫你流落烟花之地,受人糟蹋,将你买了回去,你如何能过上今天的日子?”
    贺顾听了不由一愣,走到言老夫人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外祖母……曲嬷嬷不是说,万姝儿是娘买回来给爹做妾的么?”
    言老夫人一边拭泪一边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替眉若瞒着了,你娘就是死要面子,哪里是她买来万姝儿给你爹做妾,分明是你这见色忘义的爹,一见了那姓万的,没几天就偷去私会,搞大了她肚子,又不肯叫小贱人喝了汤打掉孩子,弄得你娘左右为难,眉若那样犟的性子,这等事她如何肯对外说,如何愿意丢这个人?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才跟外人强颜欢笑,说她买了这贱妇,就是为了给你爹做妾的。”
    “我和你外祖父,当初还以为只是你爹不是东西,万氏柔弱,也是身不由己,性子是不坏的,是以当初你爹非要扶正她,我们也只得同意,谁知她一做了正妻,就再也藏不住心思,张牙舞爪原形毕露了。”
    贺顾听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边万姝儿却也愣住了,半晌她尖声道:“老贼婆!你胡说!言眉若就没把我当过人看!少给你女儿脸上镀金了,我不信!我不信!”
    言老夫人却不搭理他了,只是抱着贺顾贺诚两个外孙呜呜的哭。
    看得边上的言老将军,也是面色黯然,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想起早早过世、脾气倔强的女儿,心中酸涩难言。
    万姝儿还待再骂,贺老侯爷却终于站起了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到她面前去,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甚为响亮,震得衙门里、衙门外都为之一肃,万姝儿更是被打得扑倒在地上,唇角渗血,左脸印上一个刺目的五指印。
    贺南丰脸上毫无表情,道:“闭嘴。”
    齐肃干咳一声,心道万氏虽然好判,这个宠妾灭妻识人不明的糊涂老侯爷却难处理,毕竟他也是天子的儿女亲家……
    还是先把万氏判了吧。
    他沉声道:“万氏,案情已水落石出,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万姝儿却仍然伏在地上,她也不顾刚才贺老侯爷扇她的那一耳光,更不搭理齐肃,她还在一瞬不错的看着言老夫人,口里念念有词。
    齐肃皱眉道:“万氏,本官在问你话!”
    又对府卫道:“她在说什么?”
    一个府卫凑上双目空洞的万姝儿身边,听了一会,回来躬身道:“回大人,侯夫人在念叨什么‘不信’‘不可能’之类的话。”
    齐肃听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打算和万姝儿扯皮了,直接捋了捋胡须,抽了判令扔到堂下,沉声道:“贺万氏买通家仆,为妾者竟敢私易正妻之子,又不尽为母之责,致他落了残疾,其后又侵吞言氏嫁资,罪大恶极,触犯本朝多条律令,本该落为奴籍,发往承河,充为军妓,念你名义上曾是贺二公子的养母,怕他日后被人指摘有个军妓养母,本官今日便给你留三分面子。”
    齐肃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啊,将万氏打入天牢,待刑部勾决后,明年开春凌迟处死。”
    万姝儿却好似没听见一样,还跪在地上一会骂一会笑,嘴里神神叨叨的一会念叨‘不信’,一会念叨‘不可能’,府卫却不管她,直接给拖了下去。
    贺南丰垂着眸没说话,衣袖下的五指却颤抖个不停,始终没上去阻拦,只定定的看着万姝儿被拖走的背影,目光空洞,一言不发。
    万姝儿一被拉下去,衙门外看热闹的纷纷拍手称快,人声沸鼎,一时对府尹齐大人公正严明的称赞声不绝于耳。
    齐肃却高兴不起来。
    万氏好处理,另外这尊大佛可怎么办……?
    他正要请示一下三皇子,却见裴昭珩从怀里摸出了个浅黄色的小折子。
    裴昭珩把折子递给承微,承微又呈给了齐肃,齐肃接过折子,还没打开,看到那折子封面那抹熟悉的杏黄色,心头不由得微微一跳。
    他打开折子认真看完,过了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圣上有旨,长阳候贺南丰听旨。”
    贺南丰微微一愣,他还在为了万姝儿开春凌迟一事心神恍惚,并为如何在意齐肃。
    只他自恃爵位在身,又是天子儿女亲家,潜意识里便觉得齐肃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挺多是谴责两句,说他宠妾灭妻,回头再纠集言官参他一本,陛下罚个两年俸,如此而已罢了。
    自然不怎么害怕。
    此刻听了天子有旨,不由微微一愣,可这是公堂之上,齐肃定然不可能拿这个开玩笑,便也只得走上前去,跪下道:“臣在。”
    齐肃走下堂来,拿着那折子,念道:“长阳候贺南丰,年迈昏聩,不辨是非,宠妾灭妻,颠倒伦常,不养子女,不修私德,朕原有夺爵之意,然念及贺家世代为将、功勋昭著,因尔一人之过祸及子孙,未免有失公允。着夺去尔爵,世子承之,尔闭门思过,非朕诏不得出。钦此。”
    齐肃念完,低头看着贺南丰,眼神不由得有点同情起来。
    勋贵之家,父亲仍在,却要因罪传爵给儿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贺南丰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只是圣上旨意都到了,眼下他就是不认也得认。
    齐肃心里感慨,面上也不敢多话,只低声道:“贺老侯爷……接旨吧。”
    贺南丰却呆愣愣的跪在原地,那张沟壑嶙峋的老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胡子颤了又颤。
    ……看着有些可怜。
    第53章
    皇宫,揽政殿。
    皇帝坐在御案前,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手里的折子,越看面皮越是微微抽搐,殿下的王庭和王老大人垂首躬身站着,一声不吭,宛如一尊雕像。
    揽政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折子看完最后一行,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折子合上,攥在手里,他长叹了一声,闭目靠在身后龙椅上,仰着头一声不吭……
    神情似乎颇为疲惫。
    半晌,他才缓缓道:“……给王老赐座吧。”
    殿中的内官连忙应是,动作麻利的搬来一张长椅,王庭和先是拱手躬身谢了恩,这才转过身坐下。
    皇帝道:“王老年纪这样大了,这趟去江洛二地,主持重建的差事,本不该分派给王老,叫你奔波劳碌,只是朕如今最信得过的,这朝中也最是实心用事,叫朕能放心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到手上的,却也非王老莫属。”
    “卿一趟远行,辛苦了。”
    王庭和闻言,刚坐下去的屁股还没捂热乎,又连忙“腾”的站起身来,胡子颤颤巍巍的拱手道:“陛下此言,臣岂敢当得?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是臣分内之事,且陛下相信老臣,愿将这等关乎民生大计的差事,交给老臣,是臣之幸,老臣虽然年迈,身子骨也还没到快散架的地步,不过是跑一趟罢了,岂敢言一句辛苦?”
    皇帝叹道:“是啊,赈灾重建之事,关乎国计民生,江洛二地水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自灾起,众臣工和朕都是操碎了心,江庆自古富饶、洛陵更是我朝太祖龙兴之地,朕满心只想着如何赈灾、如何叫二地休养生息,可有的人……不仅在此紧要关头,不叫朕省心,还想要借此机会,发那丧良心的国难财!”
    皇帝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折子“啪”一声甩在御案上,怒道:“八月他们非要叫太子做这次水灾的宣抚使,朕还只道这些人不过是如孟博远那样,脑子拎不清楚,指望着用水灾这差事,给他捞个功绩,虽然用错了主意,也是拥戴储君,心眼不坏,可如今王老去了这趟江洛回来,朕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的污糟事!若是朕当初听了他们唆使,真的叫太子去了,这些事朕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朕还说他们脑子拎不清楚,如今看来,倒是朕小瞧他们了!他们哪里是脑子拎不清楚,他们可拎的太清楚了,只要去的钦差是太子,太子仁和宽厚,这些个烂事,是不是就都给他们一笔揭过,既往不咎了?!”
    皇帝说到最后,许是心中激荡太过气恼,扶着御案掩拳重重咳了几声。
    王庭和见状吓了一跳,忙道:“陛下还请息怒,万勿因这些人伤了圣体啊。”
    皇帝匀了两口气,摆手道:“朕没事,王老不必担心,此番还要多亏卿一趟远行,将这些个蛀虫一一给挖了出来,否则朕远在京城,江洛二地这些事,朕还不知道何时能知晓。”
    王庭和道:“陛下一片苦心,只是这些人虽有自己心思,又借着赈灾之名、贪墨朝廷钱粮,中饱私囊,的确罪大恶极,论罪当诛,只是……他们推举太子殿下,也是因着拿准了殿下脾气仁和,想要借此蒙混过关,这些人打着利用太子殿下仁厚性子的主意,心里却各有各的算盘,也是各为其事,可太子殿下……其实无甚过错,殿下今年已经受过一回罚,若再受责,恐怕……恐怕叫百官猜测东宫不稳,陛下圣眷不再……”
    “国本动荡……臣只怕会波及前朝,弄得人心惶惶,还请……还请陛下息怒。”
    皇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那王老,又可否知道,这些人心里的算盘是为谁打、所为之主……又是谁啊?”
    王庭和一怔,道:“这……”
    皇帝淡淡道:“元儿是朕亲自册立的东宫储君,朕心中自然有数,朕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心性,朕岂能不知?”
    王庭和闻言,心头猛然一跳,心知自己刚才失言说错话了,连忙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跪下道:“臣多言僭越了,是臣老迈昏聩,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这才面色稍缓,沉默了一会,道:“王老平身吧,朕也不是怪罪于你,只是太子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容易被居心叵测之人误导,他是朕的长子,以后更要从朕手里,接过我大越朝的江山,朕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想错了事,走岔了路?”
    王庭和这才叫旁边的内官扶着,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拱手道:“陛下一片苦心,用心良苦,是老臣浅薄了。”
    皇帝道:“……罢了,卿也是一片忠直之心,并无错处,朕知道王老为人品行,岂会怪罪你?”
    王庭和抬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要说话,殿外一个小内官却隔着殿门轻声道:“陛下,王掌事从宫外回来啦。”
    皇帝一怔,道:“哦,忠禄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殿外的内官道:“是。”
    王忠禄这才带着一个小内官,小步踱进殿门来。
    皇帝看他回来,紧锁的眉宇这才稍稍松了三分,笑道:“怎么样,叫你去看这桩奇案,回来说与朕听,如何?可曾看得分明了?”
    王忠禄连忙带着身后的小内官,一齐跪下磕了个头,道:“陛下吩咐,老奴自然不敢怠慢,已是看得分明了。”
    皇帝道:“说来听听,这案子判的如何了?齐肃可查的清楚了么?朕给珩儿的那道圣旨,可曾颁旨了么?”
    又转头对坐着的王庭和道:“今日有桩稀奇案子,正好正事说的累了,王老也可一道听个稀罕。”
    王庭和连忙应是。
    王忠禄见状,这才侧头对身后的小内官低声道:“还不说给陛下听?”
    那小内官似乎有些紧张,但显然早有心理准备,虽然脸色微微发红,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却还是顺了顺气,将今日汴京府衙门里,长阳候家那桩曲折离奇的家事案子,娓娓道来。
    这小内官声音柔和却不尖细,嗓音十分悦耳,且他用词精到,每每说到紧要之处,如那魏王氏是如何掏出了金步摇、贺老侯爷如何震惊、言家二老是如何出现在衙门外、贺家二郎又是怎么一番入情入理的自白打动众人、甚至连言老夫人如何指责万氏,都给一字不差、绘声绘色的转述了一遍。
    小内官口才颇佳,再加上这桩案子的确曲折离奇、出人意料,他说的跌宕起伏,听得皇帝和王老大人,也是如同亲临那衙门,忽而眉头轻蹙,忽而面色舒展,皆是入了神。
    最后小内官说到齐大人接了三殿下递过去的折子,发落了贺南丰,道:“……衙门口的百姓们,听了陛下旨意,更是跪了一片,山呼万岁,连连称赞陛下圣明哩!”
    皇帝心知这小内官多半是为了哄他开心,有些言过其实了,但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道:“齐肃这桩案子……办得倒还算过得去。”
    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见过,朕瞧着面生,口才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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