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在月色下,一点点凑近了他,他抬手去轻柔的抚摸着长公主微微凌乱的鬓发,低声道:“姐姐……不要害羞,咱们……咱们是夫妻啊。”
    贺顾对他说话,总是爽朗、诚恳且真挚的,此刻听在裴昭珩耳里,却完全变了味。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蛊惑的意味。
    长公主闭着眼,眼睫轻轻颤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贺顾便也无言的,一点点凑了过去,靠近了她的脸。
    朦胧月色下,湖里绯色莲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湖畔树影婆娑,树下石凳上,一红一蓝两个人影慢慢靠近——
    ——交叠。
    这一个吻长公主几乎动也不动,贺顾却亲的很认真,细细品味了一番她的味道。
    果然比想象中,还要……
    还要让人难忘。
    良久。
    贺顾才声音低哑的问:“姐姐,你……这是愿意了么?”
    他这话没有明说,话里意思,二人却都心知肚明。
    贺顾问长公主的是,可愿意让他碰了么?
    裴昭珩却忽然如梦初醒,仿佛被贺顾这句话,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他与子环,都是男子。
    既不可能圆房,也不可能有孩子。
    他如今……已是骗不了自己,生了这般龌龊心思,而子环却和他不同……
    贺顾青春年少、意气飞扬、他在最好的年华,娶了最爱的女子,想和她白头偕老、想和她儿孙绕膝。
    他做错了什么?
    裴昭珩的喉间干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贺顾和他是不同的。
    贺顾光明磊落的喜欢一个女子,而他却就活在一个虚假的壳子里,见不得人,如今竟然还对一个男子动了那般心思。
    更加龌龊。
    这次贺顾没拉住他,裴昭珩站起了身来,眼神幽暗的看了贺顾一眼,忽然低声道:“我对母后说……只是出来一会,现在该回去了。”
    贺顾愣了愣,还不及说话,长公主却已经把颈间面纱拉了回去,转身走了。
    贺顾:“……”
    他这是又被拒绝了吗?
    第几次了?
    贺小侯爷惆怅的挠了挠下巴,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好吧……瑜儿姐姐这性子,他还总耐不住,每次恨不得一步千里,今日能亲上便很不错了,他竟然还贪得无厌的打起了圆房的主意……
    唉,人果然总是得陇望蜀,不知餍足的。
    也罢,今日酒没喝成,换了瑜儿姐姐两个亲亲,已是大赚特赚了!
    贺子环,知足长乐啊!
    贺顾如是对自己说。
    站起身来,掸掸衣袍,便准备回男席那边去了。
    却说裴昭珩虽然嘴上,跟贺顾说是回女席那边去,其实走的方向却是庆裕宫。
    那酒效力甚猛,幸而他自小习武,自制力尚算颇佳,刚才在贺顾面前,虽然已经是大为失态,但男子身份好歹还是没露馅,观贺顾神态,显然也没起疑心。
    可是那酒毕竟还是在作祟的,他得回去找兰疏,打一桶冷水来,再……
    正想着,穿过御苑花园假山游廊,却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长公主殿下。”
    裴昭珩脚步顿住,回首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浅紫色罗裙、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从一座假山后走了出来,远远朝他盈盈一拜。
    裴昭珩顿了顿,道:“你是……威宁伯府的小姐?”
    威宁伯,便是二皇子裴昭临的生母,闻贵妃娘娘的亲哥哥。
    这位闻姑娘,今日在宴上他才见过,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闻姑娘生的浓眉大眼,十分英气,五官甚为像她父亲威宁伯闻修明,礼数很周全,言谈措辞也十分妥当。
    挑不出错处的高门贵女仪态。
    她拜完了,这才站起身来,缓步行到廊下,看着裴昭珩道:“民女有些话,在心中憋了许久,与旁人又不便说,这才想和殿下提一提……”
    裴昭珩:“……”
    眼下他身上春酒效力仍在,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不看着贺顾,便发作的没那么厉害,也不是不能抑制。
    这闻家小姐忽然找他,言谈间也甚为得体,若是不管不顾直接走了,难免叫人起疑。
    他男扮女装多年,中间遇到的麻烦数也数不清,连贺顾这个和他成了婚的驸马,都瞒了过去,如今自然不能轻易栽在这个闻家小姐身上。
    淡淡道:“你说吧。”
    这闻家小姐,如今在京中,其实也算数得上号的名门闺女,毕竟有个贵妃姑姑在,她父亲闻修明近年来立下不少战功,且与贺老侯爷不同,尚且年富力强,看样子还能为朝廷效力许久,自然是颇得圣眷。
    只是尽管在朝堂上顺意,闻伯爷于子息上,却不太得意,只得一个妾室生了一儿一女,正室夫人并无所出。
    这两个儿女,自然都被他心肝儿肉般疼着,尤其这个女儿闻天柔,听说闻伯爷自己经常对旁人说,这姑娘长得比哥哥还像他,性情也像,若不是个闺女,以后威宁伯这个爵位,他必传予她。
    闻天柔果然十分爽朗,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当即便单刀直入,道:“我听说,长公主殿下厌恶男子,且与贺世子成婚,也只是听从皇后娘娘的安排,其实殿下并不喜欢他,对吗?”
    裴昭珩沉默着没回答。
    闻天柔没得她回应,却也仍不露怯,继续道:“且陛下有过恩旨,言道若是殿下不愿碰驸马,便允准驸马纳一妾,以延绵子嗣,传承贺家香火,对么?”
    裴昭珩道:“你想说什么?”
    闻天柔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才神色恳切道:“民女知道,今天这个请求,实在孟浪无礼,但是,我心慕贺家哥哥已久,自三年前,西山弓马大会,我见了哥哥,百步穿杨,便打定了主意,以后非他不嫁,是以也早早求过爹爹,要爹爹去跟贺家提亲。”
    “只是爹爹总觉得,女儿家主动去提亲,有失体统,一直不愿,也不允准,我苦苦相求,直到去年他去南岭戍守之前,才答应了我,今年他回来,便为我向长阳候府提亲。”
    “可是,等今年爹爹回来,贺家哥哥,却已经做了驸马了。”
    闻天柔说到这儿,眼眶微红,显然心中也很是难过。
    裴昭珩一向耐性甚好,但此次却不知为何,竟然听得有些烦躁,闻天柔只说到这里,他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冷声道:“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闻天柔吸了吸鼻子,又磕了一个头,道:“殿下自然什么错也没有,殿下的婚事也是陛下和娘娘相中的,只是……只是若是殿下与贺顾哥哥,是勉强成婚,殿下心中也没有哥哥,又不会与他有夫妻之谊,哥哥总要纳妾的,民女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抬起头来,眼神明亮的看着裴昭珩,道:“殿下,只要我能做贺家哥哥的侧室,我什么也不求,更绝不会给殿下添堵,若是有了孩子,我愿送到殿下膝下养着,以后他便是殿下的孩子,至于什么别的……产业、爵位,全看殿下,殿下愿意给他便给,不愿意便不给,若……若殿下还是介意,我也可以喝一辈子的避子汤,我可以不要孩子,我只想……只想嫁给贺家哥哥。”
    裴昭珩一时被她这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给惊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闻天柔却带着鼻音道:“我有了这个主意,爹爹知道了,已经把我好生臭骂一顿,说我不知自爱、不知羞耻,可是……可是我不在乎那些,我只想和自己心爱的男子在一起,若是殿下愿意成全,殿下恩德,天柔必将一辈子铭感五内。”
    “如今,爹爹十有八九已经去和陛下求恩典,要给我选婿了,只有殿下……殿下亲自与圣上提及此事,或许才有转圜余地,否则,我怕是此生都再和贺家哥哥无缘了。”
    她说着,眼眶又开始泛红。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良久,却只淡淡道:
    “你本来便与他无缘。”
    闻天柔一愣,呆住了。
    第37章
    若是在今日之前,裴昭珩听到闻天柔这一番话,便是心中感觉不舒服,说不好还真会犹豫一二,甚至有可能会回去,问问贺顾是何想法。
    可他刚刚才看清了自己心思,眼下还心绪烦乱,转眼就听到闻天柔这番剖白,再加之那春酒效力,还烧的裴昭珩十分难过,一时耐性全无,只凭本能,便想也不想,冷声拒绝了。
    凭心而论,闻天柔有这心思,实在再正常不过。
    贺顾在京中王孙公子里的名头,当初选驸马之初,他便早有耳闻,陈皇后更是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将贺小侯爷大夸特夸,吹的天上有地下无,是以闻家姑娘会爱慕于他,并不叫裴昭珩觉得意外。
    而这位闻姑娘,有了这心思,还敢付诸行动,不怕旁人非议,不惜违逆父命,也实在不得不说,的确算的上胆大,且敢爱敢恨。
    她方才眼神明亮,看着裴昭珩的目光殷切期盼,不免让他想起,眼神和这姑娘十分相似的贺顾来。
    ……贺顾和这闻家姑娘,其实倒还真是性情相似,一样的磊落飒爽,一样的敢爱敢恨,一样的不顾及旁人指指点点,且又同出将门,若是没有他和贺顾这桩婚事挡在其中,他二人如果能够成婚,想来京中任谁知晓了,都得赞一句,实在是天赐良缘。
    闻家小姐,不正就是那个能和子环相配,且容貌、家世、性情都不差的女子么?
    更难得的是,她还如此爱慕子环,甚至愿意为他委身为妾。
    ……若是子环见了她,也难保不会心动吧?
    裴昭珩想及此处,心中忽觉一阵刺痛,那痛感几乎盖过了春酒猛烈的效力,叫他喉头愈发干涩,胸口发闷。
    闻天柔的选择,是来找他这个“长公主”询问相求,而不是直接去勾搭贺顾、乃至仗着父亲军功,央求皇帝皇后,其实已经算上的磊落了。
    毕竟众人皆知,长公主无意于驸马,驸马纳妾亦是早晚的事,便是母后不肯依了她,但父皇知道他真实身份,又要仰仗着她父亲闻修明,戍守南境……还真难保,父皇不会同意。
    ……或许,正是他心中清楚,兰宵之流,其实入不了贺顾的眼,而这个闻天柔,却搞不好真能叫贺顾动心。
    所以才会容不下她。
    闻天柔听了他的话,愣了愣,果然垂下头去,神色有些落寞。
    然而半晌,她却忽又抬起头来,面色认真道:“或许……殿下说的不错,我与贺家哥哥,的确没有什么缘分,所以父亲回来后,他才会已经成了驸马,可天柔也相信,缘分一说,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力未尽时,安慰自己的话罢了,我只信事在人为,若我拼尽全力,能拼出和贺顾哥哥的一丝缘分,我便也绝不留一丝余力。”
    她这番话,说的实在是掷地有声,目光明锐,落在裴昭珩耳中,更是有如响雷——
    “缘分一说,不过是人力未尽时,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他目光顿在闻天柔脸上,久久没回话。
    闻天柔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说的,似乎实在有些过于胆大、过于僭越和冒犯了,心中不由的又打起鼓来,见长公主不说话,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
    裴昭珩却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他看着长长的游廊尽头,忽然低笑了一声。
    闻天柔不知她在笑什么,却听长公主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世上之事,的确是事在人为,总要试过了,才知道行不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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