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开始下了雨,辛追等在邮局门前。雨不小,很快裤管划分出深浅两截,成为一束被插进花瓶的月季。把雨伞夹在下巴和肩膀中间后,辛追抱起手里的纸箱往车站跑,一路摇出零碎的声响,说明母亲又寄来许多五花八门的杂物。
    临到家时,姑妈给辛追发来短信,问她是否已经路过了超市:“如果没有的话,帮我买两盒鸽子蛋回来吧。”姑妈下午要出门探望一位朋友,这事辛追先前便在饭桌上听过了。她停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雨势持续加大,折返回去就是三条马路,多少有些麻烦。不过辛追最后咬咬牙,掉过头加快了步速。
    超市开在菜场旁边,辛追把雨伞插在门前的塑料桶里,问一声营业员:“哪里有鸽子蛋?”说实话,如果不是姑妈提起,她完全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什么?哦,就在那里。”营业员指指堆在一旁的篮架。
    “谢谢。”辛追抱着箱子凑近过去,很快她吓了一跳,“十块,一个?”
    “对啊。”坐在柜台后打着毛衣的营业员续上辛追的话头。
    “好贵啊……”一盒十个就是一百。
    “鸽子蛋嘛,最补了。一般的鸡蛋不能比的。”
    “嗯……可是,好贵……”她喃喃地重复一遍。
    “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呀。”营业员斜着下巴看她,目光已经不自觉地移出“打量”的轨迹。
    辛追出门没有拿钱包,口袋里只有几张十块。她知道这次的任务完成不了,姑妈虽然不会加以责备,可辛追多少有些悻悻然,心里知道自己是在一盒禽蛋面前败下阵来,但与此同时,依然在不断轮回着惊讶的慨叹,“居然要一百块……”
    等辛追重新抽出雨伞走出超市大门,她穿过一旁的菜场入口,两三个被大雨所困正急于早早收摊的小贩朝她拼命招手:“萝卜要吗,原来四块一斤,现在便宜卖了。”另一个则推销着两笼韭菜。辛追正要抓住绿灯的倒数几秒穿过马路,有个声音追上了她。
    “鸽子蛋——半卖半送——”摆摊的女人戴一副深色的袖套,黝黑的脸色很好地诠释着什么叫勤劳朴实,而她敏锐地捕获住来自辛追的目光,立刻热情地拉开嗓门,“小妹你看一下不?只要四块一颗,绝对值得。”
    “四块钱?”辛追很疑惑。
    “那是,这种东西,我们自己家养的,你看旁边的超市里卖多少?至少八块吧?”被辛追纠正说是十块后,女人的音调夸张地飞上一个台阶,“是啊,你看!多狠是不?那种地方最斩人了,不像我这儿,绝对实惠。”眼见辛追还在徘徊,她利索地挑出一颗,“你看看,你来看一看呀。我这个保准是好东西。阿姨不会骗你的。”
    “我买十颗的话,多少钱?”
    “原本要不是这个天气,我也至少要卖四十的,今天生意实在不好,算你优惠三十四吧。”她见辛追的手已经无意识地伸进了口袋,迅疾地拆下一个塑料袋,“我给你挑,还是你自己挑?”
    姑妈已经在门前换着鞋,她见到辛追,升起安心的神情:“啊呀呀,还好你赶回来了。”接着问,“买到了吗?”
    “买到了。不过,没有包装的。送人的话,要紧吗?”
    “没包装?……”姑妈接过辛追递来的塑料袋,“算了,也还好,反正我跟周阿姨也熟,没所谓。”
    “这个好像很补啊?是吗?”
    “对,你周阿姨的孙子刚满两周岁,听她说之前就一直给小孩吃这个,营养很好。”姑妈站起来,抓过玄关墙壁上的提包,地上还有一篮水果,她挂在手腕上,“行了,那我出去了。晚饭你姑父和妹妹说要出去吃,你就一起去,哦?”
    “好的。”辛追将纸箱放在茶几上,拆开后,果然还是一些宛如母爱般琐碎而平和的东西。辛追将两罐酱菜放进冰箱,又从塑料袋里拆出两条睡裤,母亲另外附了纸,上面说虽然布料不是全棉的,但她已经洗过好几次,现在摸着还是很软的吧。
    等差不多收拾妥当,表妹从卧房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她冲辛追皱起眉:“什么味儿?”
    “有吗?”
    “好像是酸菜,还是咸菜?还是什么?”
    “……啊。”辛追明白过来,“不过我已经放进冰箱了。”
    “好熏哦。”表妹不做更多评价,手在鼻子底下挥一挥,走进卫生间里去刷牙。
    和姑妈先前的计划一样,辛追跟着表妹和姑父在附近的餐厅解决了晚饭。回来路过面包店,表妹拉着姑父说想买些甜点,辛追陪同走了进去。“你也选个什么吧。”姑父朝她客气地招了下手。
    辛追挑了一块乳酪蛋糕,表妹凑近脑袋来瞄一眼:“你买这个吗?这个我吃过,非常一般的。”
    “啊,会吗?……”辛追很是懊恼,可随后又腾起了满心的不甘,她差点要像个母亲,用不舍和无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被认定为“缺陷”的孩子,“……也许还不错呢?”
    回到家时,姑妈已经先一步在了,她迎向辛追:“之前让你帮忙买东西,花了多少钱?刚才我走得急,现在给你吧。”
    “哎?哦,是三十四块。”
    “三十四?”姑妈自然诧异,“你在哪儿买的?超市现在搞促销吗?”
    “不是超市。超市的要一百呢。我是在菜场外的摊位上买的。”
    “……三十四块,你买到十颗?”
    “嗯。”辛追终于意识到什么,当她看见姑妈好像尝到不能承受的冰饮,用牙齿吸了一口气后,“……怎么了?”
    “你前面说在哪儿买的?”
    “路边,有人摆了摊……”辛追用力地咽了咽喉咙。
    “要死了……”姑妈这样判断,她重重地叹口气,心里的不满经过几层克制的过滤,最后露在外就是一个苦恼的锁眉,“你怎么……”但她终归是五十岁的习惯说教的妇女,“你是图便宜吗?这有什么便宜可图的呢?你不知道,鸽子蛋根本不可能卖到那么便宜的价钱,除非一个可能——是假的。”
    “……”辛追手指间已经塞不下她惶恐的小动作,“假的?”
    “现在外面,用什么色素染一染,化学剂加一加的假东西多得是,新闻里昨天还放的,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唉,你这孩子真是,节约个什么劲呢?我这还是送人的,万一人家的小孩吃出什么问题来,我这是要出大事的,你知道吗?”姑妈急匆匆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回头对丈夫嘱咐一声,“我现在上老周家去一趟。”
    “把东西拿回来吗?”
    “肯定啊。”姑妈只要稍稍松开手中的绳套,她满脸的不悦便忙不迭地从袋口里跑了出来,“辛追,姑妈其实不想说你什么,你也知道的……姑妈也不是想很严厉地指责你,但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是以前,你意识不到,你弄错了,我们还能看成那是因为你还小,你只是好心用错了地方,你还是个很节省的好孩子。但现在你已经二十三了,你不能仍然跟过去一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辛追在嗅觉中抓到熟悉的酸涩。
    “故意,或者不是故意,没有用——你这种说法,就跟小孩没有两样。不是因为‘哦,你也是好心’,就什么都没关系了。就像我前面说的,你现在不是读小学时的你,读初中时的你,你甚至不是读高中时的你了,不能老是用你一直以来的观念,‘少花钱,就是好的’‘只要初衷是节约,就都是对的’。知道你现在要省,要攒钱还我们,但不能让自己没了章法,没了基本的辨别能力。你能明白吗?”
    “可是……”辛追觉得脚下的路好像在朝一个方向微妙地旋转,以至于她即将走到某个熟悉的过去。
    “像今天这样,如果真的酿成什么后果,你不会让人觉得可怜,值得同情,你只会显得……怎么说呢……”姑妈没有太多感情方面的顾虑,她依然站在长辈的角度上指点,“很没有见识。”
    “所以意思是……”终究是,走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地方,“‘俗气’吗?……”
    辛追坐在卫生间,膝盖上摆着之前姑父替自己买的蛋糕。盒子用两块透明胶带黏着,撕下来后也继续之前死守的作风,怎么都甩不掉,辛追在指腹上一直对它们施力,机械和发狠程度是被逐渐叠加出的,搓到胶带完全失去黏性,最后是两颗焦黄色的小球。她眼睛一直看着蛋糕,人回到一动不动的凝滞里,成了雕塑,连垂下的刘海也纹丝不动。但她听得见耳膜里嗡嗡一片,是空气里放着无声的鞭炮,身体里的血被炸得失色了起来,逃窜得一阵阵灼热。
    勺子挖出了硕大的一块,将近三分之一,所以嘴必须张到极限才行,接着便被浓郁的甜香堵死。太没有余地了,没有喘息的空间,透不了一口气,饱满的甜腻里因此屡屡发动着反抗的干呕。
    辛追揉一把脸,揉到了很淡的水渍,整张脸现在就是个矛盾体吧,一半的咸和一半的甜在上和下,内与外里唱起了对台戏。
    “怎么办?”她脑子只留这一个念头。脸上的水渍擦一次就深一次,她意识不太到自己在哭,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三个字的一个念头。
    “怎么办?”
    (“我上个礼拜遇见了高中时的同学。”)
    (“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会碰见。后来对方也问起了你。‘辛追现在怎么样’,‘还好么’。但我居然回答不出来。”)
    (“我听见那个问题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辛追她现在挺好’或者‘她现在挺忙’,我的第一反应是……”)
    “怎么办?”
    没有办法改变,“怎么办”。
    甚至连意识都不曾意识到。
    “怎么办”。
    钱不多,就要省——原来不是真理般,可以让自己仰仗一辈子的规则。那怎么办?
    要抛下那些小家子的、狭窄的观念,那些俗气的观念——但要怎么做,一点也不知道。
    怎么办?
    虽然自己一直习惯了拮据的生活,从小就习惯了在这样的生活里尽一切可能地放低要求,可是眼下,行不通了。不是读初中时的自己了,也不是读高中时的自己了。已经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了,而是要大气起来,要骄傲起来,要用和其他人一样的思维去考虑,用那些不会被生计所迫的人的思维,去买原价品,去正规的明亮干净的超市,去丢掉腋下破了口的衣服。欠着债的借口行不通了,别用欠债来当自暴自弃的理由。
    脑海中那根已经磨损出光泽的尺子,度量要从之前的斤斤计较,豪爽地扩张,再扩张。潇洒点啊,别那么缩手缩脚的,穷酸样看着就难受,知道么?穷酸,酸是什么意思?让人要按捺不住遮一遮鼻子的,更懂规矩的人忍住了,眉头尽量皱得不动声色,但他们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继续想,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这么没出息,没见识,少拿“节俭”两个字当借口了吧,粉饰出的自尊可笑至极。
    辛追脸上的苦涩如同层层递进上来的潮汐,最终要吞噬出某种仇恨与自我仇恨的崎岖线条。沿着鼻尖往下滴的眼泪在空了的蛋糕盒里起了声响。
    可是啊,即便是别人觉得“不怎么样”的蛋糕,到了自己嘴里,还是会由衷地、不可收拾地、一败涂地地觉得,居然是那么好吃的,明明好吃得要死。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个其实不怎么样,有其他更加好吃得多的呢”“别那么没见识”。她身体里每一个从幼年开始成长至今的部分,都在置大脑的命令如罔闻般,全力地赞美着这份“不怎么样”的美味。仿佛是铅块拴在了脚上,巨大的重量扯着她的身体,让她一再地、一再地,用仰视的角度,徘徊在世界的下游。
    “明明好吃得要死……”
    可是不能这样想。
    ——“你不觉得俗气吗?”
    那要怎么办?
    ——“不俗气吗?”
    不能跟过去一样。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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