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杯见底的时候,吧台的桌面好像洒了水,摇晃起液态的甜腻的光。贝筱臣动一动手腕,酒杯里的冰块是骰子,只是总也不能把醉意送到终点。
    离席的同事回到原位,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十二点半了,差不多了吧。你明天下午不是还有培训么?”
    “知道。”
    “行啦。都已经两个礼拜了……真放不下就去复合嘛。”同事阿槐善意地揶揄,等接收到贝筱臣神色里的抵触,“果然,又嫌不中听了哦。那我说什么好呢。这种事啊,原本外人不管说什么,你也不会觉得合心意吧。”
    “都说了拉你过来只是当司机的。要开导,居委会阿姨比你还经验丰富。”
    阿槐用手机边沿敲了敲柜台:“这么看来你没事了。走吧。”
    贝筱臣支起身体站直。临江的酒吧,夜风就悬在头上海藻似的搅,发现了目标后,便一股脑地向他寻过来,好像要把二十五岁的他作为今天最重要的猎物捕获进猩热的黑夜,继而用酝酿已久的混沌安葬他。
    有阿槐负责驾驶时,贝筱臣就安心缩着脖子假寐。只不过被酒意麻醉的神志,很快新的发现顶替了它的空白。他连呼吸也变得犹豫,因为有些原本非常缥缈几近虚构的物质,却自说自话地强行从嗅觉里为他打开了联想的豁口——辛追不会出现了,但她留在这个空间里的影子,连同她曾说的每句话,她放过一杯奶茶在中控台上,仿佛还留着圆形的痕迹,而到底是从她身上哪儿发出的香味呢,头发、衣服,还是手呢,居然已经在这里结下了网,让贝筱臣觉得,他一丝一毫也不能动。
    “还醒着?”阿槐察觉到,“酒量不错啊。”
    “刚才,你说道‘去把她找回来’是吧。”
    “什么?啊,对啊,你同意哦……”瞥到对方的侧脸后,却知趣地住了口。
    “我这几天过得一塌糊涂——你也知道的,我心情很坏,该死的,精神集中不起来,一直恍神,电梯失控什么样,我的智商就跟着它一起什么样地掉。这两天上头训我都快训上瘾了吧。”贝筱臣支个自嘲的笑,神情又迅速晦暗下去,“我当然很想她啊,没事就想,而且想起她的时候就难受,总之整个人都没法正常一些……但奇怪的就是,我怎么也没法产生‘去和她复合吧’的念头……一点也没有这个念头。”
    “……看不出呵,你居然是个挺绝情的人嘛。”
    “连我自己也这样搞不懂,到底是什么,特别大的一个障碍拦在那里,没有一丝余地,让我再想,再闷得慌,但它根本不和你讲道理,上来就一票否决。”
    “到底怎么了?你们俩出了什么事吗?”
    贝筱臣盯着被车灯打亮的有限的路:“我要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事’,你会更觉得我绝情吗?”
    大约半年前的一个周末,贝筱臣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不时有瓜子壳打着他的鞋边,和这个场地所散发出的包容与杂乱一样,邻座上边吃边聊的中年夫妻亢奋的手肘偶尔撞着青年的腰。贝筱臣在几秒后站起身,握住手机踱向角落,话筒里的声音却不给他任何能插嘴的机会,劈头盖脸地像倒置了一个装满黄豆的袋子,两三颗在重音下蹦出老远,“不公平”和“凭什么”。
    “好啦。好啦。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吴叔叔会出事,我还能留住工作,爸你已经应该满足了。”
    “本来你就没有半点过失。跟你一点干系也没有。唉……”显然儿子的从容无法安慰到自己,做父亲的依然忧心忡忡,“这份工作多好啊,可惜了。”
    “至于嘛,我现在也没被怎么样啊。你不是也说了,从头到尾我就是不知情的,更别提参与了。公司想查就让他们去查好了——哦,糟糕,我每天都一到下午六点就准时走人呀,这下暴露了。”贝筱臣还提着开玩笑的心。
    “你啊……还是不了解。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你吴叔叔的事一出,离他最近的你绝对也被怀疑上了。你无论怎么清白也没有办法说服的。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是最先被殃及的那一个。”
    “行啦,越说越夸张,妈说你‘沉迷’谍战片,果然没错啊。有空还是看看韩剧吧,你看我妈多好,成天说我长得像韩剧里每一个男一号。真的,放心吧,儿子没那么容易被抓去灌辣椒水的。”
    “你还是不明白……”
    “行了,爸,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你再担心也没有用——先这样吧,我该检票了。”
    “哦,登机了?”
    “哪儿来的登机,在火车站呢。上次不是告诉你了么,这个周末我要陪辛追回家。”
    “啊……对,看我,真是糊涂了。不过,怎么不是飞机?为什么没买飞机票呢?”
    “没什么,辛追说……”贝筱臣找到刚刚从小卖部返回的女友,“就这样吧,先挂了。”他迎上去,“哎?”
    “我没有买。”
    “怎么?”
    “前面就跟你说啦,这里买东西不划算。你又不信。”辛追一个劲地摇头,“你猜猜,这里的康师傅卖多少钱一碗?”
    “可我不是给你钱了么?”
    “你猜嘛。”辛追将两百元塞进贝筱臣的手里。
    “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吧……”
    “其实刚才就说了没必要买啊。吃的喝的我都带够了,你觉得少,其实不少了。而且,你不知道这种地方,就是我说的康师傅——要卖十五块一碗呢,十五哦,不是明摆着斩人的嘛!你要去当这个冤大头吗?”
    “十五块的话,买两碗也没关系吧。你呀……”贝筱臣拉住辛追的手,这份熟悉的触感又提醒着他女友的娇小和瘦弱,于是他环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把辛追守在自己的上臂里,“这么会当家啊。”
    确实,那会儿他依然温柔地站在一段恋情里,如同一个可靠的端点,让辛追和自己之间得以延伸出柔韧和幸福的红线。他乐意也毫不顾忌地把身心悬挂上去,倘若有风,无非是微风,把女友的头发美丽地吹乱,而贝筱臣伸出手去替她关了一侧的车窗。
    他扭过头去凝视熟睡的辛追。即便没有丰富的词语在此刻把自己轻飘飘地簇拥,可至少贝筱臣很清楚占据了心脏的甜味。
    葬礼上的重逢后没多久,辛追转学来成了他的学妹,两人原先已经消失的邻里关系被重新修改作校友延续下去。“校友”这个词很浅,同他们之间的交集一样。一旦有了轻易达到照面的可能,反而不会时时刻刻都揣着激动的心了。平均三天里有一次,能够在晨练的操场上发现对方,贝筱臣盯着辛追的后脑勺看了几秒,心里平铺直叙地想着“哦,辛追啊”,衬着个晨光下懒洋洋暖融融的微笑就算完成一个惯例的走神,从没有期待当她也察觉自己后完成一场别有意味的对视。除了有时习惯性翘掉自习课,瞥见走廊尽头辛追提着水桶和拖把悠悠地走,贝筱臣自觉地站下来,可他没有无事献殷勤的癖好,脑海里模糊却坚持的概念让他知道人都有自尊。一直到辛追放下水桶,撑住腰为受累的脊椎做运动,贝筱臣才走上前去。
    “哟。”他说。
    “啊。”辛追朝他客气地笑笑,手里的东西则被顺理成章地被交接出去,“高二的课程这么轻松呀?”指的是他的不务正业。
    “今天轮到你们班吗?”贝筱臣问。校门口检查风纪,食堂里维持秩序,以及课间打扫卫生,每周都换一个班级。
    “是哎。”辛追点完头端详出一些异常,“你眼睛怎么啦?”
    贝筱臣伸手把坠在眼皮上沉沉的不适用力地揉了揉,但它们在他松手的片刻又回到了原地,从起床后就是这样,他一双眼睛被肿胀的眼皮拦截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视野:“怪我妈,昨天早饭她换了个黄油的牌子,我大概是过敏了。”
    辛追对他戏剧化的愁眉苦脸安抚地笑了笑:“也是飞机上发的吗?”
    “啊?不是哎,我妈买的吧……”贝筱臣一边用两根手指将眼睛往上支又往两旁拽,在她面前无意地更换着各种鬼脸。
    “哦。我以为黄油都是飞机上发的。”半路辛追让一副出格的怪腔逗得停下来捂嘴笑,等贝筱臣跟着问下去,她又把话题接起来,“嗯——大概是,我一个邻居阿姨老是出差的样子,就会给我妈她从上面拿下来的零食。葡萄干啊,还有花生米啊,还有小面包什么的,有时候还有黄油。”辛追叠着手,下巴撑在拖把握杆的顶端,她刘海前有一枚发夹,看得出原本有一层黑色的涂漆,但剥落了大半,现在内层的铅色被日光照成淡金,将她苍白的脸镂出点睛似的一笔。于是那会儿站在她对面的男生被这道细小的光在瞳孔中撕出一个豁口,贝筱臣从眼睛开始凝重和温软,像一只驶进夕阳的单桅船,斟酌半天后他说:“飞机上的零食还是挺好吃的……”
    辛追歪着脑袋看他:“是吗?你常常坐飞机吧?”
    “也不算‘常常’,顶多假期里出去玩的时候。”
    “我还没坐过呵。”
    “以后总会坐的。”男生朝她动动脑袋,还来不及去细想“没坐过飞机”的标签其实可谓罕见,那会儿他们守着一段恰如其分的距离,辛追看见贝筱臣放学后身边随行着别的女孩,她波澜不惊地注视一秒,心里依旧如同水彩绘制的花,没有枯萎和凋零这些失落的事。
    所以有人说十六七岁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这话一点都没错。时间犹如不存在,它好像是一个巨大又阴暗的蓄谋,静默地隐去了自己存在的气息,把所有人迷惑了之后,才在日后露出流水落花的真面目。仿佛是手表上那一圈互相咬合的齿轮,却突然由一周一圈变成了一秒一圈的疯狂转速,从“恋爱”到“分手”在瞬间便穿过了两人的身体,让内心原本的恒星迅疾地走到尽头后,高中自然课上说它会在最后崩塌成一个连光也无法逃走的黑洞。
    “可我当时真的什么也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仅仅知道她家境不好,但我的理解就到这里了。我非常心疼她,也就到这里了。我当时只能做出这些简单的反应。”
    “还以为你醉了,原来没有啊。”阿槐等待着红灯跳转的三十秒前,安下心来听贝筱臣的话。
    “十六七岁的人能真正理解什么叫‘生活压力’吗,拉倒吧。我家虽然不是富豪,可从小,桌子上就放个玻璃罐,里面塞着一百或五十,父母都不管我,只要想用就只管拿。所以你说,我能完全理解‘没钱’是怎么一回事吗?”新的手机问世一个月就拿在了手里,不小心被人偷了,上午他还趴在课桌上垂头丧气,下午出校门到路口的电器行逛一圈就又收复了失地。来得都轻巧,都没有负担。“没有了”后面跟上的就是“那买呗”,“不够啊”后面跟上的就是“去取咯”,仅此一个箭头,直接又昂然,是两点之间必然最短的那个距离,让他视作真理那样不当回事地留在心底。贝筱臣想起有一次,他赖着朋友的车上学,看见不远处有个眼熟的人影,近了认出是辛追,可目光的重心始终不由自主地偏移向她身下的自行车,等贝筱臣仔细看清涂刷在车体上的商场赠品标记,他心无旁骛地冲辛追笑出一份满满的赞许:“那只让我觉得她很好啊,她很坚强啊,她果然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啊,我甚至觉得她骑着商场的赠品自行车也很可爱——但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代表了什么,我一点也没有概念……简直蠢到家了。”贝筱臣伸出双手揉着眼睛。
    “那姑娘这么穷?”阿槐多少也见过一两次,对辛追的印象虽说不深,可还是好的,“跟我这个凤凰男比呢?我老家家里都没有房顶的。怎么样?”
    贝筱臣嘴角斜出敌对的不悦:“你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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