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类,就有嫉妒和谎言;这是这个星球最通行的负面“世界语”。
    但是,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它的通行程度堪称全球第一。
    嫉贤妒能和弄虚作假,是中华民族生命力的两大泄漏口。
    嫉妒营造着谎言,谎言加深着嫉妒。当嫉妒和谎言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化学反应往往是难于想象。嫉妒为谎言插上翅膀,谎言为嫉妒提供伪证,顷刻间万耳被欺、天下蒙尘。因此,嫉妒和谎言的受害者从来不是“那个人”,而是天下,说小一点是那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茫茫人群。
    如果嫉妒少一点,中国千百年间将有多少精英逃出斧钺,将有多少人才免于埋没。那么,历史的步履还会那么沉重、那么愚钝吗?
    如果谎言少一点,中国人将会减去多少虚假的仇恨、伪造的亢奋、自欺的陶醉、受骗的闹剧?那么,集体人格的消耗会那么彻底、那么荒凉吗?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
    嫉妒者经过深刻反省,宣布放弃嫉妒。但是,他的这个姿态,引起了全场的嫉妒。
    造假者决心痛改前非,大家为他举起了酒杯,可惜酒杯里的全是假酒。喝了假酒必须求医问药,可惜吃下去的还是假药。嫉妒和谎言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缺陷,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空气。在中国,即使你不言不动、状如槁木,也被它密密层层地包围着。你笑,你哭,你出门,你失踪,它都反应敏捷,立即表现,都永远也不会收工。
    在嫉贤妒能和弄虚作假的世界里,你能生存吗?
    能——我回答,但有点迟疑,因为条件比较苛刻。
    条件是:在嫉妒的气氛中发现贤能之所在,向着它们尊敬地一笑;在虚假的气氛中发现真实之所在,记住它们藏身的地点。
    满世界全是贤能,也就无所谓贤能;普天下全是真实,也就无所谓真实。
    正是嫉妒的浪潮,使我们认识了被它们包围的岛屿;正是造假的风尚,使我们捡得了真实的寂寞。
    我识别世事的经验——
    拥抱住嫉妒的对面,把握住虚假的背面。
    谢谢嫉妒和虚假,为我们指路。
    如果被人嫉妒的是你自己,那么,暗暗地把自我夸奖一次吧。
    如果被别人造假的是你自己,那么,再狠狠地自我陶醉一次吧。
    嫉妒的起点,是人们对自身脆弱的隐忧。
    一个人落于凡尘,就产生前后左右的社会关系,而在这种关系中,没有人会是彻底的强者,也没有人会是彻底的弱者。彻底的强者是无法生存的,因为如果要彻底,他的头顶必须没有天空的笼罩,他的身边必须没有空气的摩擦,他该站在哪里?彻底的弱者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只要一有高度就有更低的尺寸,一有分量就有更轻的事物,他要弱得彻底,只能无形无质,那又弱在何处?
    所以,人生在世,总是置身于强、弱的双重体验中。强势体验,需要有别人的弱势来对照,弱势体验,则需要寻找强势的背景。据我看,就多数人而言,弱势体验超过强势体验。强势体验大多发生在办公室、会场和各种仪式中,而弱势体验则发生在曲终人散之后,个人独处之时,因此更关及生命深层。白天蜂拥在身边的追随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带来无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对别人强势的敏感和防范,嫉妒便由此而生。
    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无是处,而实质上,那是他们心底最羡慕的对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经做了而且又做得那么好;自己最想达到的目标,居然有人已经达到而且有目共睹,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笔来诅咒、来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执仗,只能转来转去,东躲西藏。这种特殊的呈现方式就是嫉妒的证据。
    尽管嫉妒是人类的共性,然而中国的许多问题却与它有更特殊的关系。我未必赞同把嫉妒分为西方式和东方式两种,但也确实看到,当西方的智者们在思考如何消灭嫉妒的时候,中国的智者们却在规劝如何躲避嫉妒。所谓中国古代的生存智慧,大多与这种躲避有关。你越躲它越凶,嫉妒不仅失控而且冠冕堂皇,“遭妒”反倒成了一个人人都可指责的罪名。直到今天,遭妒的一方常常被说成是骄傲自大、忘乎所以,而嫉妒的一方则被说成是群众反映、社会舆论。结果,遭妒者缩头藏脸,无地自容,而嫉妒者则义正词严,从者如云。中国式的社会观念颠倒过许多是非,其中之一就在嫉妒的问题上。茫茫九州大地,永远有一个以嫉妒为法律的无形公堂在天天开庭,公堂由妒火照亮、嫉棍列阵,败诉的,总是那些高人一头、先走一步的人物。
    嫉妒使感受机制失灵,判断机制失调,审美机制颠倒,好端端一个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聋子和哑巴。
    例如从理智上说,嫉妒者也会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从有一天警觉到对方的美貌对自己的负面意义,就开始搜寻贬低的可能,这种搜寻未必有实质成果却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对于对方的美貌已经从不愿感受,发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系统错乱的开始。
    同样的道理,一位诗人突然对别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赏能力,一位音乐家在同行优美的乐曲中表情木讷,一位导演对着一部轰动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术教授在讲述两位成功画家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如果他们只是端架子、摆权威,内心方寸未乱,毛病还不算太重,如果他们确实已经因嫉妒而颠倒了美丑,封杀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于是武林高手自废功夫,半条命终结。
    一个嫉妒者常常最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即使以前是朋友,现在居然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隐疾和疤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渐渐成了一种无须验证的传播。
    嫉妒本是扰乱价值坐标的倒行逆施,但如果到了社会大变革的时代,有一种更强大的社会发展坐标超过了它,压倒了它,使它不能像在不景气的年代那样可以颐指气使。因此,嫉妒固然是社会发展的障碍,但要治它,还得靠社会发展。就嫉妒论嫉妒,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也不必与嫉妒赌气,去创造一点个人的奇迹出来。因为即便真有奇迹,嫉妒也必然紧紧追随。与其这样,真不如转过身去,全力推动社会的变革,让嫉妒失去坐标,慌慌张张找不到自己存身的地位。
    下世纪的嫉妒会是什么样的呢?无法预计。我只期望,即使作为人类的一种毛病,也该正正经经地摆出一个模样来。像一位高贵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烂衣兵丁的深夜混斗;像两座雪峰的千年对峙,而不是一束乱藤缠绕树干。
    它曾是两匹快马在沙漠里的殊死追逐,它曾是两艘炮舰互相击中后的一起沉没,它曾是一位学者在整理另一位学者遗稿时的永久性后悔,它曾是各处一端的科学家冷战结束后的无言拥抱,它曾是两位孤独诗人一辈子的互相探寻,它曾是无数贵族青年决斗前的默默托付……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贵,高贵的嫉妒比之于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关爱他人、仰望杰出的基本教养。嫉妒在任何层次上都是不幸的祸根,不应该留恋和赞美,但它确实有过大量并非蝇营狗苟的形态。
    既然我们一时无法消灭嫉妒,那就让它留取比较堂皇的躯壳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时也能体现一点人类的尊严。
    任何一种具体的嫉妒总会过去,而尊严,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我并不赞成通过艰辛的道德克制来掩埋我们身上的种种毛病,而是主张带着种种真实的毛病,进入一个较高的人生境界。
    在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类互爱的基石,都有社会进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对峙也有终极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后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说到底,对于像嫉妒这样的人类通病,也很难混杂了人品等级来讨论。我们宁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愿面对小人的拥戴。人类多一点奥赛罗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泪、周公瑾的长叹怕什么?怕只怕那个辽阔的而又不知深浅的泥潭。
    说来难于置信,人们对谣言的需要,首先居然是出于求真的需要。大家对自己的生存环境都有或多或少的迷茫,因迷茫而产生不安全感,因不安全感而产生探询的好奇。尤其对那些高出于自己视线的物象,这种心情更其强烈。长久地仰视总是以不平等、不熟悉为前提的,这会产生一种潜在的恼怒,需要寻找另一种视角来透视,这种视角即便在一根并不扎实的悬藤之上,也愿意一哄而起爬上去看个究竟。
    在军事或金融上故意散布一些谣言是智力角逐,但这是一种短暂而有明确目的的特殊谣言;在哄传民间的一般谣言中,智慧没有什么地位。传谣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话语运动,在很多时候,没有比这个运动更能让人感叹人类群体智能之低下的了。大家似乎中了一种魔法,迷迷瞪瞪地传递着那些过后连自己也吃惊的荒唐消息,从而暴露了自身原先掩盖着的大荒唐。
    原来,传谣反映了人们隐隐然的一种需要,在需要面前,分析能力就会大大降低。这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一种食物的香味,只会不由自主地走近前去,不会作什么营养成分分析。
    谎言只能在滚动中完成自己的“圆满”,但越滚动,它的着力面就越大,体积膨胀也越快,膨胀了的体积需要有更大的体积来覆盖表面,因此必然以几何级数疯狂扩张。这就像从山上向山下滚雪球,完全无法想象它的最终结果。
    谣言的雪球不仅可以越滚越大,而且还会越滚越圆、越滚越险。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雪球。
    越滚越大——这是必然的。谣言形态怪诞,总会有人问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总需要有新的谣言去回答这些问题;新的回答又带来了新的问题,那就必须继续制造谣言。就这样,一层层,一圈圈,雪球膨胀了,一个谣言牵出了几倍、几十倍的谣言,轰轰隆隆地滚过来。这样的谣言如果出现在报纸、杂志上,当然更会飞驰九州,气势非凡;
    越滚越圆——凡谣言总会露出破绽,那就需要七手八脚地来弥补,弥补处又有印痕,于是再小心翼翼地修理,时间一长,一个简陋的谣言变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故事,连起承转合都很有法度,极具阅读快感;
    越滚越险——不管谣言起因如何,一般的传播者只能用最通俗的方法去递送,而民间最通俗的方法则是从道德品质上下功夫,结果,多数谣言传到最后都成了严重的人格伤害,以至广大读者反而对被害者产生了道德义愤,终于把他们逼到生死关口。
    如果说,这样的雪球滚动也算是人类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实在太残酷了。
    传播,是谣言生命的实现方式。未经传播的谣言,就像一颗不发芽的种子,一只没翅膀的秃鹫,一捆点不着的乱柴,没有任何意义。严格说来那不叫谣言。
    在这个世界上,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万人嗤笑的,可能是真实。
    长久期盼的,可能是虚假的;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实。
    叠床架屋的,可能是虚假;单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实。
    即使恶性谣言的制造,在最初也可分为恶意明显和恶意不明显两种。这两种造谣方式哪一种更让人头痛?乍一看是前者,实际上是后者。
    前者当然是可恨的,由恶意产生恶果,而且又把恶意藏匿在造谣中,能不可恨吗?但这种造谣毕竟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可寻,起点和终点比较明确,冤有头债有主,要打官司也可找到被告。因此,这是一种可惩处的造谣,一种可能激起公愤的造谣。
    相比之下,后者就麻烦得多了。由于恶意不明显,起点就模糊;居然产生恶果,因果关系就混乱了。这中间也不排斥误会的可能,但由误会而发展成恶性谣言,一定包含着非误会的因素。当恶果产生以后常能听到一叠声的解释,“误会,误会,真是误会”,这当然是遁词,结果谁都遁掉了,细查起来确实也没有一个人该负直接责任。于是我们看到:一群凡人,甚至一个好人,在不经意间酿就了恶,这种恶,人人都有可能参与,人人都有可能被害,既不知如何惩处,更不知如何防范,这样的造谣机制,实在可怖。
    一般的谣传大多包含着或多或少艳羡和嫉妒的成分,即便用无稽的故事、鄙视的口气在数落被谣传者的时候,也挟带着某种趋近情态,甚至某种爱意。爱他的权位、名声或外貌,爱得既隐秘又执著。完全参破红尘的无欲之人很难进入谣传系统,也就是这个道理。但是,所爱的一切自己无法享受,又不按自己的心理轨迹运行,于是也就产生恨。谣传,就是爱情之间的徘徊物。能契合人们这种爱恨需要的谣言,就传得起来。
    把这种似爱似恨的情绪扩而大之,我们可以看到,谣传其实是反映了人们在社会参与上的欲求和不满足,是人们关心社会、关心他人的一种变态方式。谣传中没有中立者和旁观者,只要竖耳谛听、张口传递,自身的态度和情感也就投注在里面了。因此谣传也就是一群人对社会问题的一种发言,一切关注社会思潮的研究者都不应该忽视。
    与现在流行的商品传销相比,谣言的传播不需要考虑作为过程起点的成本和作为过程终点的消费,一个传谣者只顾完成自己的爱情表达而不必顾及来龙和去脉。他是谣传群体的一员却无须依赖谣传群体,因此在被动的表象下有独立的主动性;与商品传销员无法改变商品不同,他还可以在自己的环节上适度改变谣言的内容,所以即便是一次偶然的参与也很能表现出他的内心爱恨,暴露出他的情绪兴奋系统和关注系统。一个谣言广泛流传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被很多人自发的情绪兴奋系统和关注系统选择了。
    被真实包装的谣言很具有蛊惑力,原因不言而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一件事情的验证从来就不会是全方位的,只可能作“抽样调查”,而且大家也不讲究“抽样”的主动权,只要稍露真相,“抽样”也即完成。因此,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远比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厉害,它不仅容易招来信赖,而且很难遭到辩驳。受到谣言伤害的人批斥谣言的最激烈词句莫过于“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其实这样反而把那个谣言的等级降低了,也反映了受害者最害怕谣言的半真半假状态。如果真是彻头彻尾,那个谣言的力量是有限的。很多谣言被终于揭穿之后,人们总会纳闷当初受害者为何不站出来澄清,除了不正常的政治压力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真假参半,澄清起来颇费口舌,反而会遭致人们的疑惑。中国人习惯于单向思维,要么纯白,要么纯黑,要么彻底受诬,要么活该受罪,你若要细细剖白加在你头上的谣言中七假三真,听的人早已没有那般耐心、那般同情。既然如此,不如哑巴吃黄连。
    谣言中最毒的配方,莫过于绝大部分真实只有一个小处虚假,而这个小处却关及人品人格。另一种配方正恰相反,一个相当纯粹的谎言中居然也有了一点拐弯抹角的“真实”。
    世上的谎言,究竟有多少能破?
    据我的生活经验,至多只有三成。在这三成中,又有二成是以新的谎言“破”了旧的谎言。
    因此,真正恢复真相的,只有一成。
    有此一成,还需要种种常规条件。例如,正巧制造了这个谎言的人智商太低,正巧人证、物证不小心暴露出来了,正巧遇到了一个善于分析又仗义执言的人,正巧赶上了某个“平反”时机……
    “谎言不攻自破”的天真说法,虽然安慰了无数受屈的人,却更多地帮助了大量造谣的人。因为按照这个说法,没有“自破”的就不是谎言,造谣者反而成了揭穿真相的人。
    大到国家之间,小到邻里之间,人类是没有能力破除多数谎言的。
    那该怎么办呢?
    一、即便是各说各的,也要坚持自己所见到的真相。对于关及人权、人道的大事件,更要如此坚持,不可人云亦云;
    二、不传播未经自己严格考证的流言;
    三、对于大量不知真相的纠纷,不再陷入“追求真相”的泥淖,只以善和爱来化解。
    人们为什么很难破除谎言?这是因为,除非事情严重到求诸司法,在一般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不具备调查取证、缜密、分析、层层追疑的条件和能力,不存在证人对质、多方抗辩、公正裁判的批判和权力。更麻烦的是,受到谎言伤害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以自辩取得公信,而传播谎言的人总是迅速膨胀却没有一个允许谎言破碎,因此成了一批浩浩荡荡的圆谎者、补谎者、护谎者。
    在这种情况下,谎言的破除纯属偶然,而谎言的延续则是必然。
    谎言的最恶毒处,不在它的内容,而在它所包含的“免碎结构”:被它攻击的那个人虽然最知真相、最想辟谣,却失去了辟谣的身份。
    因此,以谎言的剑戟伤人,完全可以不在乎直接抵抗,而四周的援军又总在迟疑。
    谎言即便把自己的能量降到最低,也总有一半人将信将疑。
    谎言遇不到强有力的辟谣,也就自动“转正”,就像政府机构里有些文书未被驳回就算自动生效。在我们的历史认知上,这种被“转正”而自动生效的谎言,占了多大的比例?
    谎言、谣言就像一批神出鬼没的偷袭匪贼,而受到它们袭击的君子却像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它们在哪里动手,完全不得而知,因此也难于防守。一个个君子对谎言的袭击都狼狈不堪,就是这个道理。
    “他在读中学时就在勾搭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了!”这么一句无伤大雅的谣言你能辩驳么?很难。因为你必须回到几十年前,而几十年前的一切记忆都已模糊,更无法把模糊的记忆当作辩驳的证据;你还必须回想中学时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是谁,而小孩子对于漂亮的判断又与成人大不一样;即便想起谁了,你还要拿捏“勾搭”这两个字的含义……
    连最小的谣言都无法申辩,更遑论更大的真伪。
    在破除谣言的事情上,人们总是对“证据”和“证人”保持着过高的信心。
    其实谁都知道,绝大多数谣言遇不到不利的证据。有时出现了孤证,或未经阐释的片断证据,拿来判断真伪,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至于证人,更不可信。他们一般不可能在多少年前真正关注过谣言中所传播的内容;万一关注了,也极有可能发生观察和判断的错误;即便没有发生错误,也未必有站出来辟谣的勇气……
    因此,造谣者总是视这些“证据”、“证人”为无物,所向披靡。
    在“文革”灾难中,我父亲被几句谣言蒙冤十余年,全家受尽侮辱,却无以声辩。父亲所写的申诉书多达几十万言,尽成一堆废纸。最后“平反”,也不是因为辟了谣,而是下达了全部平反的政策。
    像父亲这样的冤案,“文革”中少说也有几百万起。每一起冤案都成立了专案组,都进行了长期调查,都收集了大量“证据”、“证人”。整整十年,从未听说有一桩冤案中的一个谎言被揭穿!
    辟谣之难,可想而知。
    有记者问我:近年来屡遭谣言诬陷而无法自辩,是否痛苦?
    我说,我因此想到了历史,为历史痛苦。
    既然我们从出生到死亡都置身在谣言那里,那么,就不要太在乎个人名声,也不要逃避四周污浊,而应该更一心一意地举起善和爱的旗帜,使谣言和造谣者一起失去重量。
    对付谣言,有上、中、下三策。
    下策:以自己的愤怒,与谣言辩论;
    中策:以自己的忍耐,等谣言褪色;
    上策:以自己的贡献,使谣言失重。
    谎言是秃鹫的翅膀,虽形象丑陋却能扇动百里。且让它在头顶掠过,千万不要攀挂在它的下面随它飞翔。
    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人们是甩不脱影子的,而影子又总是斜的。那就不要与影子计较了,还是昂首行路罢,带着一辈子或长或短的斜影。
    在谣言的问题上,最有害的一句格言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法庭作甚?要智者作甚?要勘察作甚?要化验作甚?要比对作甚?
    事实证明,连法律的眼睛、理性的眼睛、学术的眼睛都未必雪亮,更何况一般群众?
    群众的眼睛也就是从众的眼睛,也就是在寻常情况下作最平庸判断的眼睛,也就是远望和粗想的眼睛,而且,又总是情绪化的眼睛、受传染的眼睛、无控制力的眼睛——历史上从未雪亮。
    在谣言问题上,另一句有害的格言是:真理越辩越明。
    除了拥有特殊的权力背景外,哪一次辩论能得出双方都服气的真实结论和真理结论?“越辩越明”,指的是让当代多数民众明白,这一点,通观历史,做到过吗?
    我们见到的,是辩论某方用聪明的辩才把对方“噎”住。但无数事实证明,被“噎”住的那一方极有可能是真的,也是对的。
    我们见到的,是辩论某方调动了煽情手法把听众拉到自己一边,然后以听众的掌声、嘘声、口号声把对方淹没。但是,被淹没的一方果真是假的,是错的吗?
    我们见到更多的,是辩论某方沿用已经流行的政治规范作为真理的标尺把对方套住,甚至,用权力的背景把对方压住。在这种情况下,常规是真理吗?气势是真相吗?
    为此,人们只寄希望于有法官和陪审团在场、以法律和证据为准、按规范和程序进行、由双方律师抗辩的法庭辩论。这是人类在总结全部民间辩论缺陷之后的理想化构建,在中国还未被民众所习惯。但是众所周知,即便在这样的法庭辩论中,真理和真实败下阵来的事情还屡屡发生。
    为民主选举而设立的辩论,不是为了探求真理和真实,而是为了构造一种让民众选择行政管理者的批判。因此,这种辩论的主要手法是指摘对方的行政思路,获取民众对自己的信任。一旦取得信任便是成功,但几年后,又要充分承受对方的指摘了。这种机制的优越性,在于肯定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确和完全可信的,辩论,正是对这种正确和不可信任的显示。至于何谓正确,何谓可信,则永远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人们有遥望彼岸、调整自己的觉悟,便是高贵。
    人们在辩论中努力证明自己的地方更靠近彼岸,可以原谅。
    真实的本性是静默的。它也许躲在一边在思考,按照佛教的原理,我的这种“真实”是绝对的、永恒的吗?它对自己都怀疑了,怎么可能参加辩论?
    辩论的热闹处,一定没有真实。
    仇恨可以用仁慈浇灭,强敌可以用武力征服,自然灾难虽然不容易对付但形态明确,而谎言呢?仁慈和武力都没有用,而形态又是那么暧昧,怪不得它千年葱茏、万古不灭,有那么多小人躲藏在它后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恶者播弄谣言,愚者享受谣言,勇者击退谣言,智者阻止谣言,仁者消解谣言。
    衰世受困于谣言,乱世离不开谣言,盛世不在乎谣言。
    ——那么,说了千言万语,我们能做的事情也许只有一件:齐心协力,把那些无法消灭的谣言,安置到全社会都不在乎的角落。
    因为,我们至少应该争取成为智者,而且曾经从衰世走出。
    人世间拥塞着无数误会和假象,有时还会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谁也不敢说,此时此刻自己已经解除了所有误会和假象的束缚。
    前些天去日内瓦的联合国欧洲总部,我们几个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口找勃朗峰。一位上年纪的官员从身后走过,见我们指指点点,便和蔼地停下步来,指着远处三岔口上一座银白的山峰说:“这就是勃朗峰,多美,我一见到它就愉快。”
    我们向他道谢,然后轮个儿拍照。
    正在热闹,过来一个黑衣女人,冷冷地说:“也许你们搞错了,这不是勃朗峰,勃朗峰紧贴在它后面,现在被云遮住了。”说完就飘然而去。
    我们将信将疑,但几分钟之后就知道黑衣女人是对的,因为云散了。不必怀疑,天下奇景自有另一番气韵,原先那座银白山峰只是它的贴身丫鬟。
    那么,怎么解释那位上年纪的官员呢?他居然误会了几十年,而且赞叹了几十年。这还不太奇怪,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大量误会中。奇怪的是,他一定看到过云散之后真正的勃朗峰,为什么熟视无睹?
    我的回答是:先入为主的成见,使他把真正的主人,看成了站在背后的奴仆。
    而且,遮掩真正高峰的云雾,也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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