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阵阵,木桶内热气氤氲。
    飞蛾扇翕着翅膀落在笼上,院子安静下去,沈青昭慢慢生出佩服来,原来她每日都得喝这种苦药。
    术士和常人不同,天资愈高,能承受得就愈强,除了断筋渗骨,否则根本无需以药理调养自己。可寻常看过去,她气度向来淡闲,围截刺客时更卓异于一众北狐厂飞探,她游刃有余,从不叫痛。
    沈青昭不禁问:“姑娘还要喝此药多久?”
    卫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一时摩挲玉瓶,她顿了顿,犹似斟酌。“一辈……子?”
    竟是伤得这般重?
    沈青昭轻微失神,片刻后,俨然更加留心起来,多少高人遗憾隐世,从来不乏伤无可挽的地步,她才年纪轻轻,也许不过二十出头,为何就遭受如此折磨?她理解那是什么滋味,这莫过于,自己的双眼也得了一种时不时无法睁开的怪病。
    墙角草丛里头螽鸣不断,划破夜色寒禅。
    “那么姑娘可曾请名医看过病呢?”沈青昭问。
    卫坤仪却若无其事:“未曾。”
    “为何?”
    “病通常只会让人软弱。”她眸子低垂,不止语气,似乎什么都很不放在心上,“但能让人更强的,也不知这算什么。”
    沈青昭十分不解:“姑娘的意思难道是,它还对你有利了?”
    卫坤仪抬手,缓缓地落在胸前伤口上,“我不曾骗你,它带给我的,远比痛苦更多。这连祝医都闻所未闻的病,正是我快过你们大多人的缘故,它,能让我活下去。”
    听完此番话,沈青昭已是极大愕然——
    真的假的?
    世上怎会,会有……那么奇怪的病?
    就这一刹,她蓦地想到了在牢狱见到的鬼菟丝缠心,它们孤立无援,它们耗透余地,因汲取痛苦来获取长命。但终其有一天,被榨取吃净的那方会沦为空壳,那么待到彼时这份虚幻的交易又能换来什么?
    “这未免过于古怪了,姑娘不如让我看看。”
    沈青昭紧张起来,她绝不允许卫坤仪变成那种样子,这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怜爱自己的人,对院邸毫不关心,把伤痛当成恩赐,卫坤仪活得像雪,日出了,她就该化了。
    哪知卫坤仪听罢,微阖眸子,唇畔在不自觉中上勾,只道:“沈姑娘,这好似……不妥。”
    有何不妥?
    沈青昭听完这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之前拒绝可是因为害羞,今次怎换成她来拒绝自己了?
    “可姑娘此前不是要我看么?”
    卫坤仪不答,这时晚风经临,她留在肩侧的墨发也随之飘动起来,令那对眸子更具有蛊惑力,沈青昭默不作声地感叹,这简直就是一双天生长在黑夜里的眼睛。
    与她凝视可要小心。
    但也未过多久,卫坤仪就轻轻道:“是有一些不妥。”那声音慢条斯理,以至于拒绝却显得不会让人生气。
    “几日前我的伤,最长停留至锁骨。”她解释着,削指却在颈襟处绕圈,欲解不解,犹是诱人,“如今已消退几寸,沈姑娘,你知我何意。”
    沈青昭一听,顿时可惜道:“好罢,原来如此,是我考虑欠妥,还望姑娘勿怪。那就下次好了,我虽不通医术,但菟丝子共生这种事出现后,实在让我不得不在意。”
    “好。”她笑眯眯。
    半晌。
    卫坤仪道:“沈姑娘,你真有意思。”
    沈青昭道:“什么?”
    “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怕生的人,明明以天下传言来说,你的性子,不该如此。”
    沈青昭一下子被她戳穿心事,怎么回事?
    她在试探什么?
    卫坤仪继续道:“上回在竹台,还以为姑娘深闺识礼,如今来看,原是姑娘……不喜离人太近,万不得已,你就不会靠近。”
    沈青昭气息不匀,惶恐不安,只觉每个字都似剜心剔骨,“卫姑娘多思了,天底下有谁会这般奇怪?反正我未见过。”
    眼前人不说话。
    她心道:糟了,看来还得用举止打消念头才行!
    沈青昭立马双手抚肩,楚楚可怜道:“对了,姑娘可觉夜风大了?我本欲更衣沐浴,穿得单薄,咱们还是进来罢,来,去里头聊聊。”
    说罢,她换上给老祖母撒娇讨东西时那股千娇百媚,热络大方地挽手卫坤仪,这还是她们头次这么贴近,二人仿佛认得多年一般,亲亲密密地步入了闺房。
    沈青昭一边迈步一边心想:这下总不会怀疑了罢?
    卫坤仪却已然失言,她低头,一路看着被挽住的手。
    从来没有……
    跟人这么近过。
    两个并不怎熟的女子双影重叠走到内室,本该关系无间的姿态,却僵硬得紧,花烛爆灯,外头蟋声不断扰乱心绪,沈青昭很痛苦,卫坤仪更错愣。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烫火上,只为了证明自己——
    并不奇怪!
    “到了,姑娘请坐。”
    沈青昭快速松开手,一点儿也没有停留的意思。
    与方才真是判若两人。
    卫坤仪孤零零立在案旁,不出片刻,沈青昭搬来坐凳,茶具,抬手:“请。”
    这正不正常?
    对不对?
    别再逼她了,她再也不想被人察觉到有什么,在这世上,只有师父才会义无反顾地理解她的一切。但若没有庇护,也不该把自己的弱点交到别人手中,等待原谅。
    卫坤仪缓缓坐下去,沈青昭立即松了一口气。
    半晌,她犹似想起何事,回头一瞧,山水屏风后头雾气稀薄,她暗道不妙,跑过去一看,水果然早就冷了下去。
    沈青昭撩起玉袖一探,果然,只好自认倒霉。
    见屏风上的黑影半跪木桶旁侧许久,卫坤仪问:“可是水冷了?”
    “嗯。”
    身后传来步声,沈青昭未回头,就知卫坤仪已来到木桶附近,“再命人去烧罢。”她柔声说,沈青昭从冷水中收回了手:“这么大一桶水,至少也得小半时辰。”
    卫坤仪不说话,但从样子来看,她是在思忖。
    沈青昭知道她在想何事,身为修道的术士岂能被这点小事难倒,但那些能生火的符咒,也皆与阴魂怨气挂钩,而无需符咒的术火,亦能把弱小的邪魔一击毙命,就仿佛是在用燎原烈火来炒一盘菜。
    不过那能怎办?
    她起身,本想去唤婢女生火。
    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沈青昭说,“我自己来。”
    半晌。
    只见沐室中,一道屏风背后,两个黑影子,水雾轻腾,浓绻密烟。
    木桶下头本就堆放柴火,沈青昭面不改色,单薄素衣遮不住她从容不迫的气势,一手添着烧阴符,一手拿着小木人偶,没过多久,在满牢怨气的相迫之下,听得“噼里啪啦”作响,符咒旺燃,如浇了把大油。
    原来这就是物尽其用。
    她忽感每一种相遇都自有道理。
    片刻后。
    耳畔传来一个女声:“沈姑娘,你好会用符。”
    沈青昭知道在天下这群符咒师的眼中来看,这副场景不仅滑稽,还大材小用——
    但她也不恼,反而满面天真地抬头,对上那只白狐狸的笑,温和道:“姑娘真是说笑,火符就是为了烧东西,虽然用给浴桶这种事我也未曾想过,不过万事总有先例呀。”
    卫坤仪露出领教的神色:“早闻‘青出于蓝’开了无数先例,用符出神入化,我今次总算眼见为实。”
    沈青昭道:“姑娘谬赞了,你也可以。”
    卫坤仪道:“我不可以。”
    沈青昭:“……”
    火烧好后,她也就要入浴了,二人告别,卫坤仪走到门边,回头,这时屏风内的黑影已解开长衣,薄裳挂肩,在迈步时就此一路滑落在地。少女身体柔软,曲线玲珑,宛若榻上的浣花香枕,压进去,会被永无尽头地包容,它们很相似,但也有一处不同。枕头不是温热的,少女有。她温得像猫腹蜷缩,再冰凉的手,也忍不住想塞进去。
    卫坤仪停得几眼,但很快地,走出大门,背影没入无端长夜。
    廊外守门人闻之,纷纷躬身。
    道一声:“卫大人。”
    卫坤仪是北厂的副使,仅次于一把手,两年前来到这里的,无人知道她故乡何处,更不知表字为何。在他们眼中,她的面具戴,或不戴,都是令人害怕的。这间官邸寂寥清冷,与主人性子正适,岁旦时分,侍婢私下聚在一齐庆贺,糕点上桌,热切不输于任何宅府。
    只是他们知道,在那扇一直点着明烛的窗下,主子是在的。
    她是在的。
    不过如同街巷上的鬼魂。
    此时她与他们擦肩而过,那个女子青丝落在两侧,既不挽成熟的发鬓,也不像京师未出阁的小姐,而是任一部分自然地散着,像深渊里的垂柳一般阴郁,这副模样还真特殊。虽别上了一支浅白碧色簪子,但也改变不了她那一身剥离了人间意味的冷气。
    无人似她这样寒中带阴媚,也无人似她这般柔中带着天下的骨相。
    所有人只需与她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就可享受这种不可接近的力量,这群人是术士,在保护长安,保护他们。
    她的脖颈被遮得很好,只风拂过时,会偶尔露出的伤布,如娇娘半遮半掩。
    一个婢女端得沈青昭的玉糕入院。
    撞见,忙后退。
    “恭送卫大人。”
    她不说话,只在这闲步间,从长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玉瓶子,轻轻拧开。
    这东西咋一看,只会被人当成是装酒,可婢女们这两年也都能猜到,它兴许不是酒,而是一种药。
    正当婢子以为她会一饮而尽时,卫坤仪却只是放在唇边,若有似无闻了一番,就似对苦味十分贪恋。
    真奇怪?
    婢女不觉卫大人饮药时会露出这种模样。
    待得片刻,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已有几缕满足。
    再然后,玉瓶子被慢悠悠抬至齿前,卫坤仪既不去饮,也不将其收回,而是轻轻地,舔舐了一侧的某个地方。
    只短短一刹,这场面变不复原来。
    她就似无事发生一般,将细瓶握紧拢在长袖中,背手于后,眉宇冷淡前行。
    婢女已看愣在原地,刚……刚才这是发生了什么?
    黑夜下,一个窈窕玉影只渐行渐远。
    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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