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石块砌成的地牢阴暗而潮湿,地底的湿气蒸发上来,时间久了就在人的头顶凝结成一层湿气,湿气凝结成水,水滴就从牢顶,一滴滴的滴下来,落在地下铺着的厚厚的稻草上,稻草上有老鼠有蟑螂,还有人。人,就是我和田丰。我望着长期在水渍浸泡中形成一圈圈纹理的石壁,心里一阵凄凉,这里到处传来无边无际的寒意,墙是冷的水滴是冷的,皮肤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黄昏,身后窄小的窗户中传来阵阵鸟雀鸣叫,声音凄凉而又琐碎,似乎预示着袁氏家族和冀州的没落。我站起来,眼光从窗户上一根根的木柱中间的缝隙穿过,射入昏黄的虚空,停留在牢狱之外,后院的几株干枯的还没有萌芽的桃树上,那里没有一点绿色,沧桑的让人发怵。我突然回头问了田丰一声;“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江头,他是这里的牢头,也是跟随主公多年的一名退伍老兵,据他自己回忆,大概从主公和董卓翻脸带着一千人来到渤海栖身开始吧,他就是那一千人中的一个,他这一生中最光辉的一页,大概就是亲眼看到过两位皇帝的真面目,一个是少帝,另一个就是当今的万岁汉献帝,他几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回忆一下那一幕,他记得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他和校尉淳于琼还有那个少年英雄的二公子袁熙一起到北邙山——
    江头的真名叫江五,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五的缘故。那个年头的人也没个正经名字,他觉得江五这个名字挺不错。牢里的狱卒没有人敢管他叫江五,都尊称其为江头。
    江五这几天有点甘冒,这地牢里又冷,所以他就镇日里披着件大氅躺在自己的躺椅上,蜷缩着,像只偎灶的猫。江五正插着手,在躺椅上摇晃,狱卒李峰走过来笑道;“这年头怪事真多,好好地老子把儿子送到监狱里来了。”江五连眼皮都没撩,冷冷的问;“谁把谁送进来了。”李峰凑近了小声说:“是大将军,把二公子给送进来了。还有别驾田先生。”江五蹭的从躺椅上弹起来,诧异的问;“谁,你说谁进来了。”李峰冷笑道;“我说江头,您这耳朵是怎么啦,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主公把二公子和别驾田丰下了大狱了。”
    江五这次总算是听清楚了,不可置信的道;“不会吧,据我所知二公子可是主公的亲儿子啊。”李峰平素里就对这位资深的河北老兵很服气,这时饶有兴趣的压低声音道;“江头,您猜怎么着,是谋反,这年头有什么会不会的,亲父子怎么啦,为了钱和地盘,还不是一样翻脸。”江五立即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摆手道;“我说李峰,这事可不敢瞎说,要是被主公听到小心脑袋,不过我跟你说,这二公子的为人我还是挺清楚的,他不是那种无父无君的人。”江五又回忆起,二公子小小年纪,背着当年的陈留王现在的皇帝上山的事情。
    李峰不屑的道;“咋又吹牛,你知道个啥,你又不是二公子肚子里的蛔虫,咋就知道他心里是啥想法。”江五生气瞪眼;“我告诉你,兔崽子,你跟我怎么说话都行,就是绝对不能说一句二公子的坏话,要骂,你骂大公子,他从小就不是东西。”李峰他们这些人关系铁的很,在这几面石墙的包围中,经常的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贴心话,也没听谁袒护过权贵,替当官的辩护过,今天江头是怎么啦。
    “江头,你是不是得过那二公子啥好处,要不咋就对他这样服帖。”
    江头的这番话说过已经无数次了,但他还是不厌其烦的重复道:“好处大着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见过皇帝的人,和你们不一样。”李峰不解道;“这事我知道,不过这和二公子有啥关系,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岁的孩子呢。”江头的胖脸立即笑的像个充满褶子的菜肉包子,他伸出胡萝卜一般粗细的手指,比划道;“这就是我服帖二公子的地方,他那年大概**岁,就是个孩子,不过你知道吗,他带着我们杀了张让和——段珪——救了圣驾,就是他一个孩子,带着我们大家干的。”李峰道:“这人俺知道,听说是两个顶有名的太监,天底下的人没有不恨他们的,要说这二公子也真是可以,小小的年纪,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李峰脸上一副羡慕不已的表情。
    江头冷笑的道:“你狗日的还挺羡慕,不是我瞧不起你,你九岁的时候,要是到那乌漆麻黑到处是夜猫子的深山老林里去转一圈,保准就尿裤子。”
    李峰苦笑着道;“你不尿?”江五心说我也要尿了。李峰突然道;“对了,刚才头你不在,从事审配大人来过了,他叮嘱说,二公子和田大人什么人都不能见。话说的可硬起了,说是这两个反贼可能过一段时间就要问斩,要是让人和他们见了面,就把我们牢里这些狱卒,都烤**肉干,带到官渡那边去,给打仗的兵卒当点心,还说要看管的严厉一点,告诉你用不着把他当做公子看待,这小子翻不了身了。让你把眸子擦亮点,掂量着办。”
    江五是什么人,在这牢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形形**的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野蛮的、老实的,什么囚犯都见过,见的人多了,听话听音的本事也比以前当兵的时候,要强的多了。说这监牢是冤狱,那可真是名副其实,光是他自己心知肚明的,这里冤死的人就没个个数,这里还包括,他奉命亲手给弄死的。
    牢里的牢头想杀人,有的是办法,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那平常养尊处优现在像死狗一样的囚犯拉出来,固定在板凳上,然后用一层层的黑纸沾了水蒙在他的脸上,第一层扑上去,那人还能问候你的老娘,还可以说一些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的话,第三层放上去,就看那黑纸呼搭呼搭的起伏,等到第五层盖上去,那人基本上就晚了,事后把纸揭下去,除了脸上有点潮湿,别的就和咽气死的一样,脸孔煞白,胸口淤青。半点看不出来是被人闷死的。或者在胸口压上几个麻袋——
    江五想到这里,心头就是一震,翻身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心想二公子不大像是会谋反的人,他面相上不带。可别让人给稀里糊涂的弄死了。他用力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尖这嗓子道;“你狗日的是听那个审配的还是听我的。”李峰苦笑道;“您这话说得,咋把我看成个傻子,审配他手再长,一时半会还伸不到这里来,我不还要在您手下混饭吃,当然听您的。”
    江五心说算你小子明白“那就好,听我的是吧,从现在开始,二公子的酒菜由我亲自送去,我不在谁也不准给他送饭吃,还有他的饭,不能是粗饭,跟咱们吃一样的,银子我出。你们都自己想明白点,人家和主公是亲父子,今天进来明天也许就出去,谁要是敢跟二公子发狠放刁,明天倒霉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还有咱以前干的那些勾当,绝不能跟二公子来,就算一座金山堆在眼前咱也不敢,明白吗?你把这话跟兄弟们传下去,就说我说的,大家要是讲义气,就按照我说的办。”
    李峰迟疑了一下道;“我可听明白了,咋地,您是担心审配想害二公子,不能吧,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江五看着他冷哼了一声;“难说啊。”
    “公子——”江五从后边叫我,声音有点哽咽。他手里提着个食盒,食盒里有酒香飘出来。
    我回头看到他就是一愣。“公子,您一定不认识我了,我可认识您哩——”江五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开门。
    “你不是给淳于琼将军牵马的那个亲兵,我记得,后来还是你赶着那辆牛车载着我和当今圣上出了北邙山。”我想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才把这个看着眼熟的人记起来。
    江五这时正在把食盒里的饭菜一盘盘的端出来,听到这话,脑中忽然一震,双腿一软就跪下来,声音更加哽咽;“我江五要不是沾了公子的光,哪有机会看到当今圣上,没想到公子您竟然还记得我这个平头小兵,公子我——”
    田丰从进来到现在就没开过口,抬过眼皮,他一直盘膝在墙角上闭目沉思,不知道想什么,直到此刻看到江五把酒拿出来,才站起来,走过来。
    我急忙把江五扶起来,笑道;“老哥,想不到这次本公子还是他乡遇故知呢,你我可是洛阳老乡,我们来喝一杯,咦,这酒太少了,还有没有。”
    这话似乎是勾起了江五的乡愁,他的泪水成串的滚落,连连点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冲着门外喊;“二蛋子,你狗日的去拿两壶酒过来。”
    江五又叫人取来三个酒杯,为我和田丰斟酒,然后自己也满了一杯。田丰忽然问他;“**,你觉得现在出兵伐曹是时候吗?”
    江五的一杯酒刚送到嘴里,就喷出来;“娘啊,田先生,您是寻我开心,我是什么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一个小小的狱吏,哪敢想这等大事。不过——”他看了看我,没说下去,我拍着他的肩膀道;“五哥,你说。”江五差点把第二口酒给喷出来;“二公子,你叫我啥,五哥,这我那能担当的起,我是啥,一个——”我又拿出当年做古惑仔时的豪爽;“五哥,你现在比我强,你大小还是个小官,我是什么,是囚犯是阶下囚,你不嫌弃我就好了,担当得起。”
    江五忽然挺了挺胸,豪爽的道;“那好,既然田先生和二公子都是这样的好人,我也就有啥说啥。二公子、田先生,我就不明白了,现在这个时候,咋能打仗呢,不行啊,打不得呀。”
    我和田丰对视了一眼道;“为何?”江五叹了口气道;“别的大道理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去年我姑姑从乡下来看我,一见面就说,小五,你知道不,俺们村子里,现在就只剩下一百来人了,其余的不是参军死了,就是饿死了。本来五六千人的村子就剩下了一百来人啦,这些人里还有三四十个是寡妇,在这样下去,就连生娃娃,都找不到人配种哩。前些年为了支持主公打公孙瓒,乡亲们的粮食都纳了皇粮,一亩地的收成光是缴税,就得八成,剩下的根本就不够吃,老人和孩子挺不过去的就都饿死了。壮年劳力在战场上打仗死了,这街上的人越来越稀啦。
    我还有个把兄弟叫魏豹,他是征北将军颜良的骑兵,咱河北兵骑术差不了,比曹操的兖州兵团骑术强的多了,颇有点匈奴乌桓人的强悍作风,魏豹这家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经常说,咱河北骑兵如果和兖州青州兵遭遇,那就是砍菜切瓜一般,只管坐在马身上杀人就可以。不过——”江五神色一黯;“他死了,跟着颜良将军死在白马了,这事咋说呢,他没上战场之前,就对我说过:‘哥,俺这次可能是回不来了。’我说:‘咋地兄弟,你不是猛将吗,咋说着丧气话?’
    我兄弟魏豹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累,实在是太累了,去年打公孙瓒和幽州铁骑拼杀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晚上睡觉的时候膀子还在酸痛,就又开始上阵操刀,不行啊,心也累,身体也累,只怕是回不来了。’结果——他还真就没再回来。公子,我不懂得军国大事,瞎说的,您和田先生可千万别见怪。”
    田丰哭:“假如主公能听到你这番话,就好了,可惜,可惜啊。”
    我叹了口气,也觉得劝不了田丰,只是一个劲的劝他喝酒,然后突然问;“先生,袁熙有个问题。”田丰道;“公子请说。”
    江五斟酒等着我说。我道;“先生想过吗,假如袁曹之战我军败北,敢当如何。”
    田丰沉思道;“此事我早有打算。以丰看来,曹操粮草不足,不可能长途跋涉向白马、延津转运粮草,他应该会撤退到官渡就食于荥阳。这样我军的补给线就会大幅度增长,粮食转运和兵源输出问题会立即浮出水面,也很容易给敌人断粮道的机会。”
    我道;“可以屯兵黎阳,派张郃带小股部队插入官渡,待官渡得胜,在挥军直捣许昌可也。”
    田丰笑道;“公子想得周到,不过我断定主公必然不以为轩,他把曹操看成公孙瓒了,以为不顾一切的推进,就可以让曹操丧胆,不战自愧,可是这个曹操,比公孙瓒强的太多了。”
    我道;“一旦官渡战败,是否退回黎阳。”田丰苦笑道;“孤注一掷,若退回黎阳,必然无法抵御曹兵,我军能守黎阳者非审配莫属,但主公不用审配,则黎阳必定失手,黎阳失守,冀州城,就会毫不屏障的暴露在兖州铁骑之下。”
    我奇怪的问;“用张郃,岂不胜过审配。”田丰道;“张郃文丑只能冲锋陷阵,能攻未必能守,天下大事,其实万变不离一个‘守’字,谁能咬紧牙关守下去,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自古以守为攻最后取胜的先例举不胜举。”
    “以守为攻,咬紧牙关。”我喃喃的默诵一遍记在心里。
    三壶酒喝的点滴不剩,三人都有了些醉意,我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地底的湿气深寒,江五怕我们两个受不了,就把自己家里的被褥拿来给我们御寒。我心里十分感动,发誓有机会出去要厚待此人。
    睡梦中似乎是甄宓来看我,夫妻两人抱头痛哭,哭的哭醒了,心想算了,她才不会来来看我,这会说不定在屋里拍手大笑呢。此时已经是子时时分,午夜风更冷,心也更冷。突然牢门打开,江五走进来道;“公子,有个叫郭嘉的人要见你,见不见。”
    “见,当然见。”我的心里一阵激动,心想总算是还有人记得我。
    “公子——”郭嘉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文丑不行了,刀伤崩裂,奄奄一息,公子你想个办法救救他。”
    我苦笑道;“我还以为,奉孝你是来关心我的,原来是为了文丑,看来你我之情,还不如文丑。”郭嘉惨笑:“公子放心,你若死,我不独活,不过现在没到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有一条妙计,可以救公子。”
    我大声道;“那还不快救,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了。”郭嘉无奈的道;“这条计策,只好着落在文丑身上,他不能活,我也没办法了。”
    我叹气道;“只是我见不到文丑的面,怎么能救他,奉孝你把文丑的病情说来我听。”郭嘉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咽了口唾沫道;“他是左臂受了深可见骨的刀伤,刀倒是没毒,但文丑伤口溃烂,流出紫黑鲜血,连日来高烧不退,眼看就要命归黄泉了。”
    我会意,原来是发炎了。心中思索华佗的医经,上面倒是有可以治疗的药物和方法,不过听郭嘉的描绘,似乎毒素已经侵入骨髓,就不太好办。当然也用不到刮骨疗伤,只是麻烦一点。三国自然没有消炎药,不过我却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消炎。
    我对郭嘉道;“我开两幅药,一副内服,一副外敷,在敷药之前需要受点痛苦。”郭嘉道;“这几天他什么苦没受,你说吧。”我盯着郭嘉一字字道;“用——盐——水——洗刷伤口,每日三次,洗完后敷药,一次也不能少。”郭嘉脸色大变;“盐水,这不是要他的命啊,那能行吗。”
    我从外面喊了江五拿来纸币,扑在冰冷的地上写了药方道;“能行,一定要这么办,否则他活不了三天。你现在就去,越早越好。”
    郭嘉接过药方,看了看地牢,吸了口气道;“公子放宽心,用不了几天我一定救你出来。”我点了点头苦笑道;“但愿吧,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想窝窝囊囊的死在这里。”
    郭嘉拿着药方急匆匆的走了。我就接着睡觉,刚躺下就又梦到甄宓,还是刚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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