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解凤惜的回答, 叶争流不由得浮现出一瞬间的怔忪。
    裴松泉……他的神格里有了恶吗?
    恍然之间,那张悲悯而疲惫的面孔, 渡着一层斜阳西去的暮色,再次浮现在叶争流的眼前。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然而裴松泉那圣徒一样的气质和背影,实在给叶争流留下过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当她听到解凤惜亲口所言,对于这个消息一时间竟然很难接受。
    但,解凤惜如今的模样, 便是神格已经被污染的证据。
    即便是上一次杀戮之神的诅咒爆发,也没有波及到解凤惜的眼睛。
    然而这一次他从外表看来毫发无损, 可除了眼睛之外,内里却不知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料来正是因为裴松泉神格的异变了。
    叶争流又思及起裴松泉那头半黑半白的头发。
    如果说,月光一样的白发可以给解凤惜暂时充当解药,那么另一边望之如触刀锋的黑发呢?
    莫非那正是善的翻面,恶的明证?
    “从前早有传言说, 裴松泉为了摆脱神格之中的恶念, 故而自毁神格、抛弃神域、散去信徒, 从此坠入黄尘苦海,成为当世间唯一一个半神。对于这条传言, 我一直半信半疑,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拿自己证实, 这大概可以算作……苍天和我开了个玩笑吧。”
    解凤惜紧闭双目, 嘴角缓缓勾起, 面对如此沉重的死亡威胁,他的语气反而愈加轻松起来。
    尽管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目不能视, 但临终之间能够听见叶争流赶来, 得知她还安好的消息,倒将解凤惜的精神向上拔了一拔。
    他的神色间唯有一派从容镇定,仿佛已经做好所有准备,随时可以跨过那条逾越生死的天堑之隔。
    正因如此,解凤惜的言谈笑语一如往昔。
    即使在生命以不可阻挡之际流逝而去的现在,他竟然仍有耐心给叶争流上完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神明与人的最后一课。
    “裴松泉……我也是服用了他的神格才发现,原来他神格中的恶,正是一片赫赫杀心。”
    所以,代表着善的神格固然消解了部分诅咒,然而挥之不去的神之恶,却也在同一时间里将杀戮之神遗留下的神罚激化。
    此消彼长之间,解凤惜如一枝被双锯拉扯的梧桐木,最终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裴松泉本为和平之神,没有任何攻击能力,他既然宁肯割去神域,放弃自己的一半神格,也要摆脱这片杀心,就算他仍是半个善神。
    你与裴松泉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到那个时候,你可以与他合作,但万不可依赖他,更不能因为他是善神,就对他抱有全然的信任。”
    “是,我当然不会。”叶争流哑声道:“……无论神明是善是恶,凡人的命运,最终还是人类自己悲欢离合的一生。”
    叶争流确实对裴松泉有着一定的好感。
    但是,若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悲悯和恩赐之上,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如果让神来替带人类承担起命运的责任,那人类又该被算作什么?——宠物?挂件?还是棋盘上挥洒的黑白棋子呢?
    属于自己的命运,当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听到这个答案,解凤惜微微地笑了笑。
    “假使我少时就能看清这件事,或许……”
    或许什么,解凤惜并没有说。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太薄太薄,那个欲言又止的答案就像一丝清风,只在解凤惜形状姣美的唇齿间轻轻一碾,便烟气一般,连同着他为数不多的生命一同化进金红色的迟暮夕阳中。
    有些突兀地,解凤惜骤然开口问道:“应鸾星现在如何了?”
    叶争流停顿了一下,刚刚张口欲答,解凤惜就朝她转过头来,敏锐得像是能看清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先一步问道:
    “他走在我前面了,是吗?是你杀了他?”
    这两句话虽是问句,解凤惜却说得十分笃定。
    应鸾星不可能放过解凤惜。
    所以,在体内的蛊王无声死去的那一刻,解凤惜就判断出了应鸾星的下场。
    “……对。”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解凤惜又追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叶争流坦言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应鸾星受万鬼之怨加身,性命相偿,被反噬而死。”
    “……我知晓了。”过了好一会儿,解凤惜才慢慢评价道:“是个合适他的结局。”
    轻吸口气,叶争流又补充道:“临去之前,他问我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为何要背叛他,另一个是你为何要背叛神。”
    解凤惜哑然而笑:“原来他还是没想通。”
    他和应鸾星从小一起在玄衣司长大,两人间的关系一直不甚亲近,却也不算陌生。
    他们这批孩子,是玄衣司做出的一次尝试,殿内在他们身上耗费甚巨,仅仅培养了一代便就此收手。
    早在解凤惜还在为玄衣司办事,号封惊魂殿主之前,应鸾星便一直是他的下属,同时也因为自身实力,他还是解凤惜的左右手。
    对那时的解凤惜来说,应鸾星就像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人。和玄衣司的每个工具人一样,凡是交给他的任务,只要有利于玄衣司,有利于神明,他都会拼了命的完成。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解凤惜一直不太看得上应鸾星。
    就像他一直不太看得上那批和他一起长大的玄衣众。
    在解凤惜看来,这些人就像是照着杀戮神典的记录,一字一句捏出来的一群玩偶。
    他们明明是个活人,却没有自己的想法,唇舌里只能吐出玄衣司灌输进去的字句;他们本来长了脑子,却也没有自己的感受,纯然是一个被信仰所推动的木偶。
    应鸾星和那些人并无不一样的地方,他太标准了,标准得让解凤惜心生厌烦。
    虽然同样在玄衣司的洗脑下长大,解凤惜的成长方向却和他的伙伴们截然不同。
    早在少年时期,司内诸人就觉得他玩世不恭、离经叛道;殊不知少年解凤惜看着他们,心里也在琢磨,心想这群人是不是一个个都不长脑子。
    后来解凤惜果然叛道叛得过分,他直接杀出玄衣司,带着胸口那粒神明降下的诅咒,和一干愿意追随的属下,过了好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
    至于当年长大的伙伴们……
    他们大多在战斗里被解凤惜掀去了脑壳,以此证明他们确实长了脑子。
    那一夜的月色凄然如血,解凤惜被向烽扶着,一连奔逃了上百里有余。
    到了最后,他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烽第三次停下来,为他从伤口处剔去所有化为黑羽的诅咒。
    熟悉的血腥气飘进解凤惜的鼻端。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他几乎没有一天远离过这种气味。
    但在今日,在他逃离的那一刻起,令人生厌的铁锈之气便被赋予了崭新的含义,解凤惜嗅着自己的血味,竟然品出了一股带着淋漓痛快的自由。
    也是从那一晚起,解凤惜才真正地开始正视应鸾星。
    应鸾星终于从一个影子、一个提线木偶、一个好用的工具人,获得了成为解凤惜对手的资格。
    不是因为他背叛了解凤惜,对杀戮之神告密——实际上,这件事在应鸾星的心里,背叛关系应该正好相反才是。
    而是因为当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盯向解凤惜时,分明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工具在嫉妒。
    负面、压抑、扭曲,但那终于不是被杀戮神典灌输的念头,而是应鸾星自己拥有的感情。
    快二十年了,解凤惜第一次知道,原来应鸾星一直恨着自己。
    啧,他还以为这个伙伴始终欲杀自己而代之,纯粹因为他是个狂热的杀戮信徒呢。
    必须要说的是,虽然工具比人心趁手,但解凤惜还是更喜欢人。
    他最终没有杀死应鸾星,因为已经力竭,因为时间紧促,也因为他当时就是不想。
    解凤惜转过身,把过去的伙伴连同往昔岁月一起抛在脑后,他朝神殿之外,那片崭新的生活走去。
    ……
    玄衣司里法规森严,从殿主到最低级的玄衣众,统统都是一袭黑袍,领子高到可以直接裹起脖子。
    像是浮生岛那种对外展示为销金窟的地方,这条规矩还可以稍松。
    但是在总司里,解凤惜一天天所见所闻,全都是一个个漆黑的影子,像是一段黑色的绸布裹着无数柄一模一样的刀。
    像是压抑久后的反弹,又或者是对自己时日不多的安抚,沧海城的解城主格外偏爱华服美饰。
    他钟爱赤金夹杂的艳丽颜色,也欣赏所有漂亮而张扬的美玉和宝石,更是惯常收集斑斓而瑰丽的羽毛。
    而在所有的收集品里,解凤惜最喜欢的,就是他形形色色的徒儿们。
    他们有的恃才傲物,有的老实巴交,有的天真善良,有的却满腹思量……五花八门,各种各样,但是全都比千篇一律的玄衣司有趣。
    即使是有几个心怀鬼胎,那也无妨。
    解凤惜就是喜欢人。
    他钟爱生长在阳光下,所有艳丽的、漂亮的、带着光芒、令人愉快的一切。
    像是他的烟枪、衣服、床帐上的翡翠金钩。还有白露这样赤子之心的好姑娘,以及叶争流这种外圆内方,金玉其中的小徒弟。
    嗯……说起来,他会收下叶争流,倒还是托了应鸾星的福。
    现在应鸾星早一步离开,解凤惜一边心想“没输”,一边反而升起一股释然之意。
    应鸾星身上那股过于狂热迷信的气质,以及他和解凤惜共同在玄衣司长大所承载的经历,让他在解凤惜眼中,几乎成为半个玄衣司的象征。
    现在听到应鸾星死去,就仿佛是一个标志尘埃落定,代表着解凤惜终于在大限将至以前,和自己的旧日清楚分割。
    妙极,这也是个适合他解凤惜的结局。
    听到耳边呼吸声有异,解凤惜不由叹息道:“不是哭了吧。”
    “没有。”
    叶争流回答时哑着嗓子,声音有些粘黏发涩,眼圈酸涨,但确实没有流泪。
    解凤惜想了想,带着几分玩笑口吻问叶争流:“让你一天之内连着送走两个师父,是不是也太残忍了些?”
    他口吻十分温存地交代道:“若是心里实在受不了的话,那你就……也不能走远,只能在这里呆着。”
    本来听他前半句话,叶争流隐隐有些气结。
    没想到后半句话一说,那口郁气竟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她嗓子眼里,差点把叶争流噎个半死。
    “啊?”
    解凤惜声音低微地笑了起来,嘴角噙着一抹寻着开心的笑意:“现在还那么难受吗?”
    “……”
    说实话,叶争流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更难受了。
    她知道解凤惜或许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也知道解凤惜天性就喜欢有趣。
    但看他当真从容若此,甚至豁达到能拿自己的终结开个玩笑,还是让叶争流忍不住团紧了袖子。
    “那神格当真不能凝炼吗?”叶争流咬牙问道:“哪怕要和神明牵扯,无论是多么艰难离奇的法子,只要你说出来,我却未必做不成。”
    解凤惜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非常宽容,好像正对着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他耐心地跟叶争流解释:
    “你现在看它,仿佛是一滴流动的墨封在善神神格里,但你若把它分开,分成两片、四片、十片……每一片碎块里,照样会含着那样的‘一滴墨’。”
    “如果这股恶能够轻易分离,裴松泉又何必自毁神格坠下界去呢?”
    ——假如剔除神格里的恶念那么简单,解凤惜早就自己动手做了。
    这分明是一件连神都能难为住的事,叶争流又能有什么办法?
    叶争流不信邪地拿起一片神格,塞进自己的炼器系统里。
    她点击了“煅炼”的按钮,却只是让黄铜的炉子熊熊燃烧了起来,并且在炼制时间上显示出了“??”的字样。
    “……”
    叶争流闭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地仍不认命。
    下一刻,她把解凤惜加进自己的公会,想看看公会有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什么也没有。
    解凤惜的入会轻飘飘又毫无水花,预想中的“薅凤凰毛三次”之类的任务并未出现,他根本没有带来哪怕一个每日任务。。
    ——就像是公会似乎也判断出解凤惜命不久矣一样,甚至连发布任务都吝啬。
    这个消息把叶争流的呼吸当场打乱,假如此时搬来一台仪器照射她的脑部,一定能看到叶争流的大脑拼命转动的模样。
    过了一小会儿,叶争流又说道:“如果我有嫉妒之神的信物,你连着裴松泉的神格一起服用,能不能抑制住身上的诅咒?”
    解凤惜敏锐地朝叶争流的方向偏了偏头。
    “我从没有教过你这个……这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亲眼看到了?”
    “我看见的。”叶争流咬牙道:“疯狂、杀戮还有嫉妒的特征同时汇聚于一身,他还当着我的面吞下了一枚裴松泉的神格。”
    如果慕摇光那个样子都能活,那解凤惜自然也可以。
    至少论起卡力和卡牌种类来,慕摇光必然不如解凤惜强。
    叶争流的炼器系统里还炼着一团从嫉妒之神身上撕下来的肉,她现在就去停了炉子,把那东西拽出来给解凤惜用上。
    然而还不等叶争流把这个想法实施,她的动作就骤然顿住。
    是解凤惜抬起手来,轻轻地覆在了叶争流的膝盖上。
    他没有制止叶争流的动作,也没有陈列这样做的坏处。解凤惜只是问叶争流:“那么,那个这样做的人,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
    还能是什么模样,自然是不成人样。
    蛇发、乱臂,还长了一对鸟翅膀。至于裴松泉神格会带来什么异变,叶争流便不知道了。
    感应到叶争流意味深长的沉默,解凤惜早有预料般谑笑起来。
    “为师就是立刻死了,也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听到这个答案,叶争流的呼吸停住,那口长气过了良久,才缓缓从肺里呼出。
    是的。
    如果让叶争流来选择,她恐怕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苟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解凤惜为人如此骄傲,又怎么会忍受以那种状态活着?
    他连上一次诅咒发作的时候,都要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真让他的头发变成细蛇,或者长出一对乌漆漆的翅膀,解凤惜怕是不能忍过一刻钟。
    指甲印的掐痕已经留得满袖子都是,在长久的沉默以后,叶争流的眸光毅然,语气也变得刚硬而果断。
    她沉声道:“既然如此……你还有愿望,或有什么要交代我、希望我代为转达的,便尽在此刻说了罢!”
    解凤惜想了想,直言道:“我一生随心所欲,予取予求,别无未了之事。只是身后的麻烦还有几件,倒也该替你们这些留着的活人想想——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继承沧海城?”
    叶争流不意解凤惜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即便错口“啊”了一声。
    解凤惜好笑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不是。”叶争流冷静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把沧海城留给大师兄。”
    如果解凤惜只是担心她改动自己的遗命……
    “若你师兄可以,难道我还会是这个沧海城主吗?”解凤惜悠悠一叹,语气里很有些无奈之意。
    他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按理来说也该培养个继承人出来。
    向烽既是解凤惜的旧部,又是解凤惜的大弟子,还是他最忠诚的心腹,于情于理都是最佳人选。
    倘若他能担任城主,解凤惜自然早就退任给他,自己做一个随便收徒的逍遥师父。
    然而向烽实在不适合,所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师兄他有些死性,让他为将或许有余,掌握一方权柄却是不足。近年来,各地饥荒四起,民不聊生,来日的天下之势,恐怕风起云涌……”
    正因如此,解凤惜才不能把向烽推到那个位置上。
    倘若在太平年代,向烽做个积威甚重的一方城主,也就罢了。但沧海城过于富饶,解凤惜一死,四方必然蠢蠢欲动。
    他若让向烽继承这座城池,以向烽的性格和风格,那才是在要他的命。
    解凤惜弟子虽多,但他惯有几分喜新厌旧的公子哥儿脾气,所以到最后真正亲近的却没有多少。
    和他不甚亲密的弟子中,或许确实有人合适。
    只是解凤惜都和他们不熟,他们又凭什么被解凤惜看重?凭幸运吗?
    等到他常用的几个弟子里,黄三娘没有卡牌,又身体太弱;白露要是当了城主,没准会被人活吃了。至于马登元……解凤惜倒知道他的那几分心思,平日看着他也很逗乐。
    倘若最后真没什么选择,解凤惜可能会让向烽、黄三娘等人像往日一样领差自治;也可能会把沧海城兼并给马登元的父亲,就是隔壁的风海城城主;或者把沧海城变成一个拥兵自治的坞堡——具体会怎么选,还要看解凤惜那一刻的心情。
    而解凤惜现在的心情嘛……便是想把沧海城托付给叶争流罢了。
    世上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叶争流更有才干,有气量,也更合适。
    但只有叶争流她的做派品格,恰好合了解凤惜的眼缘。
    ——也只有叶争流曾如雏凤一般,豁然点亮了解凤惜的中庭。
    解凤惜缓缓交代道:“你和白露一向要好,三娘的性格同你也应该合得来,她们两个我都不担心。只有你大师兄为人孤僻,来日你们若是起了争执……”
    叶争流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要是小事,我让着师兄;要是大事不能让,我上门去给师兄赔礼解释。”
    听到这个答案,解凤惜的唇角隐隐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用你做到那个程度。只是你师兄天性耿纯介直,不会有那些争权夺利的心思。若来日你终成大事,对你师兄或王或礼,或削或贬……总归不要伤及他的性命,给他一个善终。”
    解凤惜和向烽是多年师徒,情分非同寻常。
    如今人之将死,他的遗言里竟有一多半,都是在为这个从玄衣司起就跟随自己的弟子考量。
    叶争流郑重道:“我对师兄敬爱有加,必不会落到您担心的那个地步。”
    点点头,解凤惜又道:“至于你……”
    大概是由于先前交代的那一通话太耗精力,解凤惜的身体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他暂时停顿一下,轻呵一口气,连靠着山石的后背都有些疲惫地向下滑落了一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两指从袖子里夹出一柄雕成凤凰形状的玉质令牌来。
    叶争流注意到,就在那令牌递出袖子的同时,它自和解凤惜手指接触的地方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染上了华丽如焰的轻红色。
    “这是凤凰令……你把它收好。回去后拿这个给你师兄和三娘他们看了,他们自然知道我的心意。”
    叶争流双手接过,那小小一枚令牌托在她的掌心上,竟觉有如千钧之重。
    那一刻,叶争流的手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又把那枚冰冷的玉佩紧紧握住。
    凤凰头顶的羽翎、拖曳的长尾、还有展开的一双翅膀,全都凹凸不平地硌进叶争流的皮肤,带来一阵长久而酸胀的钝痛。
    解凤惜笑了一笑,勉强抬起手来,对叶争流最后摆了摆。
    他想起和这个小徒弟相处的一点一滴。
    曾经他也抱有和应鸾星相同的疑惑,好奇过叶争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历。
    但到了现在,那些反而都不重要了。
    对于解凤惜来说,重要的只有这个名为叶争流的少女,她做了他的徒弟。
    “汝既不为公卿女……料来日必为公卿。”
    “去吧,“解凤惜柔和地催促叶争流:“难道我还真让你一天之内给两个师父送终吗?”
    “……”
    “你还不走,是要看我的死相吗?”
    “……”
    解凤惜无奈道:“离开吧,生死之事,我不欲给他人看见。”
    “……”
    当叶争流捏着那块令牌站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肩头都在战栗。
    解凤惜又笑着催了她一声。
    “去。”
    “……”
    叶争流没有转身,只有双脚朝身后的方向一连退了几步。
    然而在看到解凤惜脸上宁静平和的笑意之时,她整个人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锁链猛然绊住。
    那一瞬间,叶争流的大脑完全空白了一刻。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扯住了解凤惜的袖子,不知从何而起的眼泪,也打湿了他的一片衣角。
    解凤惜摸索到自己身上的湿润,极其悠长地叹了口气。
    倘若不是已经失却力气,他大概要再揉一揉自己的眉心。
    早知道就把凤凰令直接给她,不交代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怎么当真哭了?”
    解凤惜的头轻轻摇晃了一下,忽然回忆起这个小徒弟似乎在裴松泉面前也哭过一回。
    早知道这姑娘是一头倔驴,倘若逆着毛摸,她前脚笑嘻嘻,后脚尥蹶子;但要是顺着她的毛对她好,她便也回馈给对方一片真心实意。
    “对不起。”叶争流压抑着自己此刻的颤抖,她紧咬牙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断续地从齿缝里把话语连缀成句:“我……没有办法救你。”
    她的呼吸声还凝滞而沉重,但解凤惜从叶争流窸窣的动作分辨出,她已经强逼着自己忍回了泪水。
    “你放心,师父。”叶争流握紧了掌心里的凤凰令,斩钉截铁道:“我会替你报仇的。”
    “……”
    解凤惜轻嘶一声,即使已经看不见这个糟心徒弟的模样,但脑袋里居然又开始浮现出熟悉的头疼。
    半神域的风景不错,他本来已经选定此处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但再想一想……
    算了,还是再努力一番,至少不能跟应鸾星埋在一个地方,那是何等晦气。
    她既然都有志向和杀戮之神对上,那还不如做些其他的琐碎工作。
    解凤惜低声道:“替我把烟枪取来。”
    他声音比往日轻,语气里也并无特异之处。然而叶争流听了,却下意识眼睛一亮,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预感。
    她左右看看,急忙把那柄跌落在几步外的晶莹烟杆取了来。
    熟悉的红玉烟枪托在解凤惜的掌心,叶争流扶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师父?”
    解凤惜轻轻摩挲了烟枪细腻的玉质,叶争流注意到,伴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空空如也的烟袋里,正慢慢地被一种火焰般的流体填满。
    解凤惜沉声交代道:“我有最后一张烟卡,名为涅槃。此卡一用,万事皆休。”
    叶争流依旧稳稳地架着解凤惜的胳膊。
    没人知道,解凤惜才一开口,那股越发鲜明的预感就实体化成一股连电般的战栗,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涅槃……
    “用了此卡以后,可保我肉.身维持当下状况十年不腐,至于意识,则暂时散于世间。”
    解凤惜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显然接下来的言语,正是他不愿意动用这张卡的原因。
    “但是意识一旦离体,就像清风一样,无形无质,无知无觉,天地来去两自由,同时也难以捕捉。十年之内,你未必能解开杀戮的诅咒,即便解开了,又未必能收集起我的意识……”
    叶争流截断了解凤惜的话,她定声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解凤惜微微一笑,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
    涅槃是他的最后一张烟卡,解凤惜自然无数次琢磨过这张卡牌用法。
    整整五年,他也没寻到一个可以将轶散的意识收集起来的卡者;足足三载,解凤惜也没有找到第二个能够破解杀戮之神诅咒的方法。
    倘若此刻陪伴在他身边共度最后一程的人是向烽,解凤惜绝不会动用这张卡。
    因为向烽心眼太死,恐怕真会为了这一个希望踏破千山万水,花费整整十年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期限临满才罢。
    但如果是叶争流的话……
    至少她聪明得能让解凤惜放心,知道她不会耽误正事。
    解凤惜熟知死亡。
    他自然知晓,一场突兀的离别就如同当心一刀,那股痛彻肺腑的感受确实令人难以接纳。
    可假如换成钝刀子割肉,每天把刀锋往里捅.进一丝,等到那一刀落完了,被割的人或许还要松口气。
    使用涅槃以后,解凤惜意识尽散,倘若没有人把他的意识再度收起,那么随后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也和死亡没有什么分别。
    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或许会有所不同。
    解凤惜又想了想,最后嘱托叶争流道:“虽然涅槃有这样的效果,但连为师也做不到的事,你没完成也理所当然。倘若十年期满,我仍不能死而复生,便是天命如此,既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旁人。”
    叶争流断然道:“我竭尽所能。”
    解凤惜摇一摇头,悠然含笑:“不能涅槃也无妨的——记住,来日你若登临泰山之高,遥遥望见百川入海,那便是为师乘风西来了。”
    说罢,解凤惜垂下自己修长的脖颈,轻轻吸了一口那火焰般流动的烟气。
    叶争流亲眼见到那抹流淌的焰彩顺着剔透的红玉琉璃,一路渡进解凤惜削薄的双唇。他把火焰吞进口中,一如凤凰投身在炽烈的光于热里。
    下一刻,解凤惜的手指一松,水红色的烟枪终于自他掌心跌落。
    叶争流及时把那杆烟枪接住,望着解凤惜宛如沉睡的平静面容,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系统的一声通报打断了叶争流的冥想。
    【公会通知】:恭喜谋主获得公会成员解凤惜的告别。您已获得技能[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x1,当您抽取屈原卡时,将自动配备此技能。
    ※※※※※※※※※※※※※※※※※※※※
    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啦。
    明天开下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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