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跟着这只出城的队伍, 绕城跑了一周,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
    最开始的时候, 还会有士兵压抑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回头,装作无意地去瞄站在队尾的叶争流。
    跑到半程,大家就纷纷气息紊乱下来,再没有什么八卦的闲工夫。所有人都盯着前面人的后背,拼命往前跑, 稍有落队,骑在马上的监督官甩手就是一鞭子。
    等跑完最后十里地, 整个队伍都被拉长成了稀落落的数截,即使有鞭子也不好使了。军士的气喘声从前到后已经连成一片,呼吸之间,每个人的肺和耳道都火辣辣的疼。
    叶争流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幸好身上有那件宽松的皮甲挡着, 看起来没有太不体面。
    叶争流挪动自己灌铅似的双腿:跑到最后, 她几乎连精神都涣散了, 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凭借着人类合群的本能, 咬死了跟着前边的士卒跑, 这才保证自己没有脱队。
    也幸好这支队伍里都是些唇上连胡须都没生, 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要真是换一队精兵上来, 叶争流纵然跑死也跟不上, 只能拿拿卡牌作弊这个样子。
    等一行人回到城外大营,一个个早就耷拉如死狗。
    幸好营里的后勤工作跟得上, 他们一进营门, 便发现两侧架着四口热腾腾的大锅, 几个火头兵手持大勺,威风凛凛,见到他们就一人舀一碗杂鱼汤。
    大锅饭做出来的东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肯定谈不上,但暖呼呼的汤水也并不难吃。叶争流这辈子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一碗滋味微咸的鲜鱼汤下肚,她顿感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她抬眼一看,只见那灶上的火头兵正对着她笑,勺子咔嚓咔嚓地刮了刮锅底:“还有半勺,你要不要?”
    叶争流记得,前面的其他人好似都没有添过汤,这大概是给她的特殊待遇。
    咽下最后一口鱼汤,叶争流终于喘匀了气,她微笑道:“不了,多谢你啊。”
    那个火头兵亦憨厚地笑着,对叶争流点了点头:“你不要也正好,别被稀汤占了肚子,中午咱们吃干的,据说你们还有肉呢。”
    一听这话,叶争流顿时目光微闪。
    她脑子天生闲不住,但凡遇到事情,心里就忍不住琢磨。打饭的火头兵说者无意,叶争流自己却听者有心:“光我们有肉吗,这不好吧。”
    火头兵随口道:“你们都是伢仔,就中午一顿吃好点,大家也不会说什么的。”
    叶争流只是一笑,并没说什么。
    火头兵的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叶争流却并不这么想。
    有一件事,她从站到队伍里那一刻就在琢磨了——怎么这支队伍里,净是些没长大的毛头小子啊。
    一般来说,征兵都有征兵的规矩。比如说十六岁以下的一般不收——这种孩子还没长大呢,多半没有娶妻,身下无后;再就是年纪小力气也薄,收进来也只能当半个人使。
    当然,这是太平年代的习惯。倘若当真战事一起,实际执行的时候必然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是个男丁就要,老头和孩子也有一个算一个。
    可沧海城背海而居,富饶繁华,镇守一方,尚不至于到那个程度。
    叶争流在向烽军营里一进一出,所见都是身量已足的盛年兵卒,这就导致她的这支队伍特别打眼,过路的士兵总忍不住朝他们这个方向看看。
    叶争流很理解他们的行为:毕竟,在一整块抗倒伏的农田里,就这么一片矮子,她遇上了也要多瞅几下啊。
    所以,这队伍是怎么来的?
    向烽总不可能在征兵的时候专门说“你们家年纪不够的我也要”,然后特意招了这么一支人吧。
    比起上述的那种可能,叶争流倒更倾向于他是把营里所有年纪小的孩子都单独挑出来了。
    她这个大师兄这么做是要干嘛呢,难道要在军中推广未成年儿童保护法吗?
    叶争流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而在吃过午饭之后,她的那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下午的训练比上午要轻,一共三项,分别是举石锁、爬杆,还有吹哨子。
    没错,吹哨子。
    军里常用战鼓声做指令,鼓声长短都各有其意义。比如短短短就是催促行军,长短长则意味着要停下来驻扎。分化到各小队下,队长则会用竹哨指挥,算是一通简化版的战鼓。
    叶争流对此事略有耳闻,今天则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年轻的队长先是带着整支队伍温习了一下常识性的哨声——主要是讲给叶争流听,再然后,他的讲述范围便扩展到了更复杂的哨声范围。
    这一回不止是长短了,他把低音哨和高音哨也加了进去,还亲自下场指导士兵们吹。
    一时之间,围坐的队伍里哨声四起。新鲜的竹哨之音高低错落,连绵不绝,总之是十分的催人尿下。
    叶争流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在讲课之前,队长要提醒他们尽量去蹲个茅坑。
    一堂课下来,叶争流不但学会了吹哨子,而且还学了个把哨子压在舌根底下的小技巧。
    不过,教他们的队长倒是格外强调,平时不要含着哨子。因为他们一分神或者一紧张,可能就把哨子给咽下去了,若是背运,被生生噎死都有可能。
    ————————————
    当天晚上,叶争流去找向烽打卡签退。
    军营重地,没有令牌不容出入。叶争流早晨是由向烽亲自领进来,晚上想走却出不去了。
    这要是别的地方,她找个地方混一晚便算了,柴房也不是不能睡。但军营这种只有雄性生物的地方,叶争流实在存在感太高。再加上月黑风高,总会有几个人脑子不好。
    向烽要是不想军纪有失,就得在这七天里把她安排明白了。
    听亲兵通报叶争流前来,向烽面上并无征询之色,显然是明白叶争流的来意。他收起桌上的军要,抬手示意叶争流坐下。
    不等叶争流发问,他便开门见山道:“左侧偏房已打扫过,你去看看,可能住得?”
    叶争流当然没什么挑的,她不用看,立即笑道:“那多谢大师兄了。”
    向烽若要留她在军营,肯定要分她个单间。这个单间在哪儿,周围的士卒心就散在哪儿,保不准深夜还会有人拼着挨军棍摸进来。
    所以向烽隔壁是她的最佳选择。他是将军,身份够高,又是叶争流的师兄,名义也通顺。谁要是色胆包天摸进来——那他完了。夜窥主将住所,从古到今都是重罪,就是一个死。
    只要向烽没有监守自盗的心思,叶争流可以放心得睡到吐泡泡。
    领会到这份安排的好处,叶争流微笑着将目光投往向烽的方向,心想这位师兄真是好一个镇宅神兽,其作用堪比貔貅。等她有钱了,就找人打一个等身缩小版的向烽放在床头。
    向烽交代过正事,便要下逐客令。不等他示意叶争流该走了,便听对面的少女隐晦问道:“说起来,大师兄,那个竹哨我也跟着学,没关系吗?”
    向烽抬眼看了看叶争流,一低头便提起笔来:“无碍。”
    他语气平静,只有字眼里透出森森杀机:“若有泄露军机之辈,下半辈子只能用那枚竹哨当他的舌头,所以没关系。”
    叶争流:“……如果真的情报泄露,谁传出去的我不知道,反正一定不是从我这儿。”
    停顿一下,她又委婉地提示向烽:“以后下午的每一门课,我都需要跟着上吗?像是竹哨那种课,我也未必要学吧?”
    向烽这儿的便宜实在不好占,学多了没准要上军事.法庭的。叶争流觉得,自己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安全。
    向烽刚刚提起笔来,一听这话反而又把笔杆放下。他瞳仁极黑,目光落在叶争流脸上,仿佛沾染着北国的雪气。
    “你怎么知道,除了竹哨课还有别的课?”
    叶争流缓缓眨眼:“唔,顺口说的?”
    向烽不为所动,冷冷追问道:“你知道那个队伍是干什么的?”
    对视十秒钟后,叶争流见瞒他不过,便自发败下阵来:“能猜到。这应该是师兄的一个尝试吧。至于做什么……我想大概是个,军队职业化技校人才培养方案?”
    没错,叶争流在队伍里呆了一天,就大概猜出了向烽要做什么。
    这些少年,要说他们是作为羽林近卫或者正规军校培养的,那肯定不可能,因为他们一无背景,二没经过严密的考核。
    这些士兵多半出身平常,因此言语通俗,举止随意——上竹哨课的时候,大家盘腿坐着,还有人悄悄脱鞋抠脚丫子呢,别以为叶争流没看见。
    但要说这些士兵就是普通的小卒子,那可真是欺负叶争流没当过公务员。
    别的不说,带他们的队长就不是一般人。
    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下,一个说话时逻辑清楚、言辞条理分明、为人幽默而不酸腐、还会在士兵休息的时候给他们讲历史小故事的存在,当个队长实在屈才了。
    可见向烽对队伍寄予希望。
    是希望而不是厚望,是培养而不是严加培养。这种特殊的培训方式,很快让叶争流联想到现代的技校。
    换而言之,向烽就是觉得搞个黄.埔军校太困难,因此先做个攀枝花军事学院试试看。
    其实关于向烽的这个尝试,连营里的一些将领都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只当是将军心好,分给小崽子们一些轻巧活儿。没想到叶争流才跟着队伍拉练一天,就被她直接看出端倪。
    这也没办法,谁叫在叶争流的时代里“特种兵”这个名词早就不是秘密,九年义务制教育又那么稀松平常,人人有份呢。
    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难免占一些学识上的便宜。
    听到叶争流的回答,向烽那张一向说好听是波澜不惊,说难听是死水不起的面孔也有些变化。
    叶争流回答时故意用了一堆这个时代的生词。但无需细辨其中含义,只看她的眼神,向烽便知道,她理解了。
    实际上,不止是叶争流,在这一刻,向烽似乎也有了些微的理解——
    他恍然理解了,为何解凤惜座下徒弟九百八十一个,只有这一个被师父另眼相看,能让师父点名来让他教。
    叶争流还在揣摩向烽的脸色,就听这人问她:“那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你随军训练?”
    这个……叶争流也知道。
    她叹息道:“我基础太差了。”
    因为此前的经历,叶争流耐力是足够的,但是她的力量却不足。
    换而言之,在荒原上忍饥耐渴,顶着毒辣的日头一走一天,她可以。
    但要她爆发着跳起来,把胳膊举高高去碰姚明的鼻子,她不行。
    关于自己的这个缺点,她在和杀魂对练时也感受到了,在向烽身上就体会得更明显。
    所以向烽把她扔进军营里,是为了训练她的基础力量。
    向烽点了点头,又突兀地问了一句:“今天累吗?”
    这种关心的话,一旦经他冷淡的语气问出,怎么听怎么带着不祥之意。
    叶争流的右眼皮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蹦迪,她咽了口口水,斟酌着回答道:“挺累的,但我一定能坚持下来。”
    向烽便明白了:“还是不累。”
    能在训练的间隙里想这么多事,他也觉得叶争流应该不累。
    叶争流:“……”
    不啊,很累的!快累死了!她绕城跑后半程几乎是爬回来的啊!
    还有那个爬杆,她大腿都磨破了你听她说啊!
    向烽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这一回是真的逐客:“我明天叫人送沙袋给你,你自己绑在四肢上,不够再来找我要。”
    叶争流:“……”
    见叶争流还不走,向烽有些意外:“莫非你现在就要?”
    叶争流:“……”
    叶争流一言不发,如同催命厉鬼一般,幽幽地飘出了向烽的房间。
    左侧偏房被打扫的很干净,被褥看起来都是新的。要是没有之前向烽的那一番话,叶争流一定在滚上去的第一时间,瞬间陷入秒睡。
    然而如今,她心里只有一片凄凄,简直毫无睡意。
    叶争流安详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像黑猫警长,直直地看向天花板。
    忽然,她的卡册微微一振,仿佛里面有什么动静。
    叶争流强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卡牌一看,发现起幺蛾子的卡牌原来是张籍。
    张籍卡的二技能是个被动技能,“吃杜诗一日三匙”。之前她抽出卡牌的时候,上面就浮现出了一个不字。
    而这一回,在“不”字的斜下方,卡面上又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个端庄的字迹。
    那个字是“哭”。
    连起来读——“不哭”?
    叶争流瞪着自己的卡牌看。
    要是张籍卡不安慰叶争流,叶争流倒也就那么办了。但现在发现张籍卡的二技能居然是个“不哭”……
    叶争流嘴角微抽。
    她怎么这么想猛女落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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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啊这是14号的,因为是肥章所以更晚了。
    隔壁文正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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