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做过一篇叫作《鸟声》的小文,说古人云以鸟鸣春,但是北京春天既然来得很短,而且城里也不大能够听得鸟声。我住在西北城,当时与乡下差不多少,却仍然听不到什么,平常来到院子里的,只是啾唧作声的麻雀,此外则偶尔有只啄木鸟,在单调的丁丁啄木之外,有时作一两声干笑罢了。麻雀是中国到处都有的东西,所以并不稀罕,啄木鸟却是不常看见的,觉得有点意思,只是它的叫声实在不能说是高明,所以文章里也觉得不大满意。
    可是一计算,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寸光真是十分珍奇的东西,这些年过去了,不但人事有了变化,便是物候似乎也有变迁。院子里的麻雀当然已是昔年啾唧作声的几十世孙了,除了前几年因麻雀被归入四害,受了好几天的围剿,中断了一两年之外,仍旧来去庭树间,唱那细碎的歌,这据学者们考究,大约是传达给朋友们说话,每天早晨在枕上听着(因为它们来得颇早,大约五点左右便已来了),倒也颇有意思的。但是今年却添了新花样,啄木鸟的丁丁响声和它的像老人的干枯的笑听不见,却来了黄莺的“翻叫”,这字在古文作啭,可是我不知道普通话是怎么说,查国语字典也只注鸟鸣,谓声之转折者,也只是说明字义,不是俗语的对译。黄莺的翻叫是非常有名的,养鸟的人极其珍重它,原因一是它叫得好听,二则是因为它很是难养。黄莺这鸟其实是很容易捕得,乡下用“踏笼”捕鸟(笼作二室,一室中置鸟媒,俗语称唤头,古文是一个囮字,用以引诱别的鸟近来,邻室开着门,但是设有机关,一踏着机关门就落下了),目的是在“黄头”,却时时捕到黄莺,它并不是慕同类而来,只是想得唤头做吃食,因为它是肉食性,以小鸟为饵食的。可是它的性情又特别暴躁,关进笼里便乱飞乱扑,往往不到半天工夫就急死了,大有不自由毋宁死之风,乡下人便说它是想妻子的缘故,这可能也有点说得对的。因此它虽是翻叫出名,可是难以驯养,让人家装在笼里,挂在檐下,任我们从容赏玩,我们如要听它的歌唱,所以只好任凭它们愿意的时候,自由飞来献技了。现在却要每天早上,都到院子里来,几乎是有一定的时间,仿佛和无线电广播一样,来表示它的妙技。这具体的有怎样美妙呢,这话当然无从说起,因为音乐的好处是不能用言语所能形容的。那许(nash)的古诗里所列举的春天的鸟,第二种是夜莺,这在中国是没有的,但是他形容它的叫声“茹格茹格”,虽是人籁不能及得天籁,却也得其神韵,可以说得包括了黄莺的叫声了。中国旧诗里说莺声“滑”,略能形容它的好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好树,也无非只是槐柳之类,乃承蒙它的不弃每早准时光降,实在是感激不尽。还有那许说的第一种,即是布谷,它的“割麦插禾”的呼声也是晚间很可听的一种叫声。唯独后边所说的大小猫头鹰。我虽是也极想听,但是住在城市里边,无论是地方怎么偏僻,要想听到这种山林里的声音,那总是不可能的,虽然也是极可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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