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利歌转醒,四下黑魆魆的,他自觉身上衣物已被除尽,身旁似是一茬一茬的花草,另有浓厚的金器味。
    他立时明白过来:“这是炼丹炉!劳山剑仙要拿我炼丹!”伸手往外一拍,梆梆几声,触到一层铜墙铁壁,正印证了利歌所想。
    突然间,炉盖开启,利歌想要冲出去,但数道金色剑气封住利歌出路。利歌一惊,突破不得,随后源源热水涌入炉内。
    利歌熟知炼丹制药之法,喊道:“喂!炼人丹需干烧,不可用水!”
    劳山剑仙道:“你炼过人丹?”
    利歌道:“不曾炼过,但书中曾读到。”
    劳山剑仙沉吟片刻,道:“我也不曾炼过人丹。你这等举世唯一的好药材,若烧坏便没了。”
    利歌说道:“那是,你根本不知我是何许人也,年纪多大,真气阴阳,体质强弱,若一味用烈火猛烧,要么烧不熟,要么烧成焦灰,对你有何好处么?”
    劳山剑仙奇道:“还有这许多规矩?”
    利歌道:“第一,若我是纯阳童子,你用的火需越强越好;第二,若我是已婚男子,你需用不温不热之火;第三,若我是不男不女,则需蒸干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用小火;第四,若我是女子,则根本不可炼丹。”
    劳山剑仙信以为真,道:“那你是纯阳童子,还是已婚之士?我看你小白脸一个,倒像是不男不女。”
    利歌道:“你除我衣物,难道不曾看见?”
    劳山剑仙道:“我岂会做那龌龊之事?我是令尸妖代劳的。”
    利歌说道:“你先放我出来,我自会如实相告。”
    外头一片寂静,利歌暗想:“我这话连白痴都不信,岂能骗得过这精明至极的迷宫之主?”他若用掌力推翻炼丹炉,或许能从中逃出,但又不是这劳山剑仙的对手,更何况自己当下虚弱得很。
    不料“呀呀”几声,铁门敞开。劳山剑仙冷冷说道:“你出来吧。”
    利歌如蒙大赦,跃出炉子。劳山剑仙一双目光如刀如剑,扫视利歌全身,利歌忙用手遮住要紧处,他习练血佛经几近大成,已是血童之身,肌肤滑嫩得如同婴儿一般。
    劳山剑仙喃喃道:“并非女子,倒像是个童男。”
    利歌说道:“阁下也是体面有礼的一代宗师,为何任由客人衣不蔽体?”
    劳山剑仙道:“你不过是一药引,这般计较做什么?”仍递过一件贵重的袍子来。
    利歌穿上之后,道:“药引?为何要拿我做药引?”
    劳山剑仙叹道:“你是迷宫主人,我也是迷宫主人,我若能将你练成人丹,服食之后,说不定便能获得自由,摆脱这迷宫束缚。”
    利歌奇道:“你不想待在这迷宫里头了?”
    劳山剑仙道:“你能自由自在,来去自如,自不知我这万年多来,被困在迷宫之中,与世隔绝的滋味儿。”
    利歌点头道:“所以你造了假山假水,花花草草,又设法养了些飞禽走兽?”
    劳山剑仙仰天叹道:“我本非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苦修之人,然而万年前误入此地,虽见到了已过世的妻子,却代价沉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陷这近千里的囚笼中。我虽是迷宫主人,但实则是迷宫中那魔神的奴仆罢了。我造山染水,描绘花草,却如何能遣尽心中苦闷?更何况我是活人,迷宫无时无刻不侵蚀我的心智。”
    利歌又道:“因此你诱世间剑客来此,借以消遣取乐?”
    劳山剑仙笑道:“人、鬼、妖、灵、仙,一旦到了存亡之际,其言行再真实不过,也最为变化多端。我与莫邪儿是百看不腻的,然则那开门之举,十年才得一次时机,否则我为何不敞开大门,任由世人入内?”
    利歌问道:“莫邪儿是....阁下夫人么?”
    劳山剑仙低下头,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他回答时,竟难掩语气中深深惧意。
    利歌追问:“那是何意?”
    劳山剑仙道:“她是一具空壳,是迷宫理性的化身,但却又不善不恶,性子妖异,她....眼下不在,但若她回来,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会不会....”说到此处,神情惶恐,手指一点,数道金剑刺穿了利歌,利歌痛苦大叫,感到四肢无力,自己仿佛在不断缩骨一般。他生出幻觉,见那劳山剑仙高大巍峨,犹如山岳,而自己则渺小得好似蝼蚁,蓦然间,又是满眼金芒,令他魂魄欲散。
    劳山剑仙却更为惊讶,咬牙道:“你这是血佛经?你从何处学来的?”
    利歌尚无力答话,劳山剑仙又挠头喊道:“我这是疯了么?你练什么功夫,与我有狗屁关系?我得快些找到炼你的法子。时如飞驷,不待我辈。错过良机,我岂不又要被困万年?对了,亡神,亡神殿中或许有记载。”他自言自语,匆匆地走了。
    利歌运功挣扎,但悟到劳山剑仙这金剑中有降魔伏妖的神通,自己这疯魔经与血佛经半正半邪,恰好被这金剑气克制。
    他闭上眼,不再反抗,气息反而顺畅了些。他心想:“桑绝,听到我说话了么?我在炼丹房中,你速速来找我。”他行事谨慎,处处留有后手,当初令桑绝占据干肠断时,利歌在他体内留有血佛之血,在他脑中留下疯魔之念,以便桑绝遭干肠断反噬时救援,想不到此时竟另有用途。
    不久,桑绝答道:“利歌兄弟!你果然还活着!我可担心坏了,我立刻就来!”
    利歌问道:“你小心些,劳山剑仙已走,但不知何时返回。罗池她怎样了?”
    桑绝道:“她一点儿也不明状况,我好不容易骗过了她,也劝说爹爹...劳山剑仙暂且收留她,饶过她。我全都想起来了,稍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随后,桑绝心声断绝,利歌知道着急无用,遂静心等待,约等了半个时辰,门被推开,桑绝与罗池走入。罗池小声惊呼,道:“恩公,这....这....”
    利歌道:“桑绝,你有法子么?”
    桑绝点头道:“伏邪剑法,须得童男童女一齐拔剑,阴阳均衡,正气绕体,才能将剑拔出。我恰好是童男子,池妹也是处子之身...”
    罗池神情羞涩,嗔道:“莫要啰嗦啦!”两人一同握住一柄剑,利歌体内阵痛,但那金剑终于被启出。
    利歌小声道:“多谢。”
    桑绝道:“你对我恩同再造,这区区小事算得了什么?”
    罗池道:“别多话,还有五把剑呢!”两人再接再厉,终于将金剑除尽。也是干肠断本来生性凉薄,劳山剑仙万料不到他竟会为一素不相识之人背叛自己,兼之这岛主有些心神不宁、思绪紊乱,竟对此毫无防范。
    利歌眼中金光散去,他见桑绝已脱下不乐法衣,罗池也换了件整洁衣衫。那不乐法衣中再无疯魔灵,桑绝将自己完全融入干肠断体内,从此以后,他再无法占据他人,不乐法衣也就此毁灭了。
    桑绝扶起利歌,道:“快走!爹爹他神功惊人,我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利歌说道:“他去了亡神殿,我看他有些丧魂落魄,应当不会这么快折返。”
    罗池似乎被桑绝谎话骗过,对此并不诧异,只叹道:“将来要好好向公公谢罪啦。”利歌也不知桑绝如何编造的,索性也不点破。
    桑绝说道:“爹爹本名叫做干将,是远古时的一位灵阳仙。关于往事,他一直不肯对我多说,我只知道他是思念我娘,前来这儿找一柄神器,名曰初光之剑。那柄剑有治愈一切之能,也是古往今来唯一能令生者死者立刻相逢的法宝。”
    利歌说道:“那她夫人与....干肠断呢?”
    罗池不知这干肠断正是眼前的桑绝,问道:“谁是干肠断?”
    桑绝说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对娘爱得很深,却又怕得厉害。干肠断是他央求娘亲,为他生下的另一个孩儿。”
    罗池“嗯”了一声,道:“夫君,那他是你兄弟了?”却仍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谈及那干肠断。
    利歌只觉此举违背常理,但迷宫中并无常理可言,什么怪事皆不足为奇,问道:“干肠断是鬼裔?”
    桑绝道:“本来是鬼裔,但后来死去之后,他被复苏为亡者,守护剑墓。”
    利歌心想:“这剑岛迷宫远比遗愿迷宫复杂,此地的亡神也远胜过我那无名的亡神。”他问道:“你可知这剑岛迷宫中的亡神姓名?”
    桑绝道:“我只知道他叫刑天,是远古时的铸造巨巫。”
    利歌道:“原来是六大亡神之一,难怪,难怪。但刑天是阴间的其中一位主宰,为何他的迷宫会在这遗落之地,不为外人所知,也仅仅只有千里宽广?不应该如笑屠、将首、后卿等神,包围整个阴间,广阔得无边无际么?”
    桑绝摇了摇头,忽然间想起一事,神色惊恐,道:“不对,咱们不能出去!”
    罗池道:“为什么?你爹爹随时都可能现身!”
    桑绝道:“时间一到,迷宫最深处那个魔神将会现世,杀死所有外来者,只留下一人。咱们现在所处之地,是巨巫刑天的墓殿,相对安全,那魔神应当不会来此。如果出去,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罗池骇然道:“魔神?是那刑天么?”
    桑绝道:“不,不是。他似乎是我的兄弟,我听娘叫他孩儿。他并非刑天,但胸中积存着亡神无尽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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