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性格,的确是没少让皇上头疼,但头疼是真头疼,孝顺也是真孝顺,这一场寿宴,自然是极尽煊赫的了。
    只是,出乎薛雯的意料的是,这位勉强论上的“表兄”王贲元,竟是个疏朗大方的人,行事颇有风范,甚至很有几分大智若愚的意思。
    王贲元打宫外来,又有层层的盘查,自然就到的格外晚些,急匆匆进来落了坐,一时这一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穿了件簇新的酱紫色锦袍,新得连折痕都一一清晰,一看就是才置办的···薛雯还算是厚道的,又有胡皇后的叮嘱在,便只是借着举杯遮掩,十分隐蔽的与薛昌辉对了个眼神。
    另几个就没这么客气了,一时表情都精彩了起来。
    旁人都还罢了,不过使些眉眼官司,到底尚顾着稀薄亲戚情分,和王太后、他们的皇祖母的脸面。
    薛昌煜可不是,人家可没有这些顾虑,而今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脾气,当下就喷笑道:“王家表兄,这件衣裳倒是华丽啊?”
    王贲元也知礼,并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仰仗亲戚情份,正团着手猫着腰依次见礼道劳呢,听见三皇子问话,他忙恭敬应答,道:“见笑见笑,让三殿下见笑了。不敢当殿下一声‘表兄’,学生家里没有得体的衣服,这还是今儿早上花了三两银子现买的——因买的成衣,尺寸也不甚合适,还是家慈改了两针,这才得以上身。”
    他说得风趣,话里意思是意思,神色间却半点儿不露窘迫,很是落落大方,君子不以贫为耻,倒让众人高看他一眼,只是薛昌煜闹了个没趣儿,不阴不阳地又叨咕了两句。
    薛雯自然也对其改观不少,连忙在袖子底下捣鼓沈尧,意欲让他再去攀谈试探。
    沈尧忍了半天她还不消停,不得已轻咳一声,扭过脸儿背着众人道:“是要交个亲朋从此走动,还是有心起用试探斤两,你也不给个明令,只捣我做什么?别再给我捣坏喽···我这衣裳可三十两也打不住。”
    薛雯一想确实是自己心急了,然而她对沈尧颐指气使惯了,有错也是无错,所谓理不直气也状,实在不是肯松口认错的性子,羞恼之下愤愤道:“是要招了他做驸马!你哪来那么多话?!”
    那王贲元虽是寒门落魄书生,倒确实肩阔个高眉目俊秀,又有这一番应对得宜的风度,勉强也称得上是位佳公子的,薛雯虽是顽话,沈尧却一听就火了,挑起剑眉,顶了顶腮冷笑道:“小妮子···反了你了?这也是好说笑的?”
    “沈郎美甚”,其实却长了一副薄情相,一不笑了板起脸来,还是很让人胆怯的···薛雯却不怕他,推开他靠近了过来的大脸道:“哎呀啰嗦死,快去快去!我是也作亲朋、也想起用,您就多劳吧,啊?”
    说着就不管他了,扭过脸儿去,又与慕容皎皎凑在一处嘀咕起来。
    薛雯见她面色不佳,杯中也迟迟不再续酒,不由有些担忧地道:“皇嫂可是身有不适?若是嫌闷,不如出去走走。”
    慕容皎皎也底下了头,凑近她几分,咬耳朵道:“倒不是,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今年这酒,我尝着好像是酿坏了似的······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母亲爱自己造酒,所以我舌头刁钻,敏感些——应该是曲子放多了,略有些酸涩。”
    薛雯果然是听她说之前一点儿没尝出来的,闻言端起杯来又是嗅又是尝,也还是毫无所觉,慕容皎皎只管掩嘴偷笑,又劝她道:“也是你问了我才说的,你若尝不出来,就算了,当真是十分的不明显的。”
    虽如此说,到底是喝金咽玉的主儿,就算尝不出来也委实嫌弃膈应,撇了撇嘴,把酒盅撂下了。
    坐了会儿又眼珠子一转,示意瑞金附耳,薛雯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又片刻,大殿下和诚安公主就也停杯了。
    四个人你来我往的彼此对着眼神,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年大似一年,手足的情份夹杂上了更多别的东西,不再单纯,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他们又毕竟是至亲,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在这样短暂的心照不宣中,又有无限的脉脉温情流转。
    这还不算完,薛昌辉又偷偷拉了拉四皇弟——老三是不敢告诉的,这家伙拿着根鸡毛就恨不得当令箭,非得吵嚷着要追究不可。
    只偏四皇子年纪轻轻的耳背得要命,一个劲儿的“啥、啥、大哥你说啥”,一来二去薛昌辉也烦了,摆了摆手“没啥,您老乐着吧”。
    薛昌韫傻呵呵一笑,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闷了,边夹菜边招呼,“喝啊,大哥怎么不喝了?明安,喝啊?”
    众人哼哼哈哈的应付他,一个个都很无奈。
    沈尧不知何时也与王贲元暂时止了话头,举起箸来。
    ——薛雯戏弄大哥和大姐的时候,是使人传话让他们俩也眼睁睁喝不得,倒也是无伤大雅,可轮到沈尧她就没那么好心了,就盘算着欲要假作无事,此时容他喝够了,事后再告诉他叫他膈应。
    算盘打得精,谁料沈尧却是个极聪明的,早就不声不响地把一切看在了眼里,虽不知是为何,自然也就不去碰那酒杯了。
    薛雯急得偷瞄他,偏还被逮了个正着,这一对眼神儿,也知道他是明白了的,有些脸热地讪讪然撇了撇嘴,被沈尧忍俊不禁地拍了拍发顶。
    她消停了,那厢薛昌煜又闹腾起来。
    ——像这种宴席,没几个人是奔着吃饱吃好来的,不过是上一些撑场面的大菜,他们这起子人又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见了只是腻歪。
    薛雯和慕容皎皎都只盯着眼前的一盘拌杏仁,薛昌辉是冲双椒皮蛋频频下手,唯有那王贲元,一口多宝鱼一口酱猪蹄的,大快朵颐好不客气。
    好在吃相也算雅致体面,倒不惹人厌烦,偏那薛昌煜是个招猫逗狗的事头子,本来就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又还记着才刚的“仇”,见状冷哼道:“表兄是干了体力话了吧?何至于这样···豪爽?”
    王贲元就跟听不懂他的奚落一样,停箸擦了擦手,和气地笑道:“正是呢,还是殿□□察入微,学生可不就是一路从外郭走进宫来的?嗐,也无法,谁叫赁不起车马呢?”
    这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王贲元拿出这种光棍的派头来,饶薛昌煜再嘴毒,一拳打到棉花上也是拿他无法儿,噎得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冷哼道:“那你倒是辛苦了。”
    王贲元嘿嘿一笑,道“学生不辛苦,诸位殿下辛苦。”
    薛雯忍了半天了,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对看过来的王贲元道:“我曾听人说,‘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表兄怎么也是这一身的市井习气?”
    善意还是恶意,人都是能感受得出来的,王贲元听她开口虽也打趣,是满满的善意,便连忙也笑道:“是有这话,也是讨生活的人不易,只是,未料公主竟然听说过?”
    有这么一个开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攀谈起来了。
    且不说一桌上的兄弟姐妹如何,放眼整个大殿,诸人谁不留一只眼睛时时注意着这边儿的龙子凤孙们,明安公主又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时倒都为这点动静把这王贲元看在了眼里——就连上首的皇帝薛铎仁都注意到了。
    一个眼风,周连忙凑了上去,回禀了两句,皇上便点头笑道:“能让我明儿瞧得上眼,想必有可取之处了。”
    这一句话可就够王贲元通天了,周连倒也不至于眼红他故意拆台,只是他是皇帝近人,便照着实情不偏不倚地回了一句,“殿下纯孝,想必也有几分是看着太后娘娘的面子。”
    皇上闻言忍俊不禁,哼笑道:“呵,你高看了她,也低瞧了她。”
    周连连忙又将弓着的腰弯低了几分,恭敬回道:“是是,奴才的眼皮子浅,惯会胡说八道的,却是冒犯了二殿下。”
    也是巧,正说着呢,清吏司郎中史凯晃晃悠悠来向皇上祝酒了,君臣同乐之际,皇上也喜欢他们闹腾,只是同乐之余,倒也顺势派了个活计。
    史大人撑着醉眼儿离的老远仔细认了认那王贲元,也不知几个鼻子几个眼儿他看清了没有,就大嘴一张道:“瞧着果然是一表人才!皇上放心,臣自当考核,不使我朝错失栋梁!”
    又是沈尧眼尖耳朵长,一下子看到了,正苦于那两人隔着一个自己聊得热火朝天呢,又不好显得太计较小气,这下可算是逮着机会了——见状连忙勾了勾薛雯的手心儿,示意她往过看,道:“瞧,这不就有着落了?你快也别费劲儿了。”
    薛雯侧头去看,果然倒也欢喜,一时没留神,端起酒盅来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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