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赵炳然,他好像身体不好,前两年的金律奖颁奖都没去,连u音的教授职务都辞了,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做评委……”
    “比赛手册都被我翻烂了,主办方明明还是去年那几个,难不成有不署名的大人物赞助,才能请来这么重量级的大牛?哪位无名英雄?图什么?”
    “哇,比赛难度一下翻倍,这两人真的好严格,一秒时长都不给超,听不下去直接喊停。董树声那个阎王脸太可怕了,被他盯着怎么弹啊……”
    “比赛手册再给我瞧瞧,果然都选贝多芬,我怀疑我和好几人撞了曲,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定比不过人家。”
    “谁让洪老师最拿手贝多芬呢,很多人入门都是学着她的风格来的。不然就勃拉姆斯嘛,董树声也喜好这个,都知道在纪念赛上弹这俩能受评委青睐。”
    “但也不至于,你看到没,里面有个门德尔松?”
    “哦?真的假的?那不是完了?他不知道洪老师练习时最讨厌门德尔松了吗?”
    “许是剑走偏锋?一桌满汉全席里来盘清粥小菜说不准能拿高分。”
    他们的议论倒也无恶意,多是调侃自嘲为主,祝微星听了并不生气,却不想有人竟对那几人认真反驳。
    “洪老师没说过讨厌谁,她早年风格与门德尔松不合,后来也慢慢开始尝试别的,去世前的几场音乐会都有演奏过门德尔松的。”
    祝微星转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削瘦的年轻人,戴着有些厚度的眼镜,瞧着和自己差不多年龄。
    说完这句他便站起了身,原来台上正在喊他的名字。
    “14号选手,卢飞齐。”
    这位选手似挺有名,台下刚受他一怼的几人本面色不豫,可听了他姓名后又纷纷感叹,原来他就是u音的卢飞齐。
    u音?u市真正最好的音乐学院,世人眼里u艺拍马都及不上的学校。
    卢同学选择了李斯特的曲,无论是感情还是技巧竟都超出已演奏的所有参赛者一大截,最重要的是,能听得出他琴声中有对洪籽薰的敬意。是敬意,不是模仿,他极大的保留了个人特色,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纪念钢琴赛”。
    祝微星看见几位评委都在点头,董树声还露出了开场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勉强觉得这比赛还不算无聊。
    这时,祝微星也被工作人员通知候场,他一起身便引得四周目光。从祝微星进门很多人就在偷偷注意这里。不知他来头,不妨碍大家猜测,毕竟有些人光气场就很像高手,哪怕是个生面孔。
    祝微星来到后台边,在那里看见沉默的宣琅。
    宣老师的表情说不上严肃也说不上赞同,犹豫中夹杂着一丝难过,无比复杂。
    祝微星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任性,若老师不能苟同他也完全理解。
    宣琅再一次询问:“你有一定这样做的理由吗?”
    祝微星说:“算有吧。”
    宣琅:“你知道后果的?”
    祝微星:“我知道。”
    宣琅笑了:“行吧。”
    祝微星为难:“需不需要和主办方报备?”
    宣琅吓他:“报不报没差,是你要做好心里准备,很可能上去弹了两个音就被赶下台。”
    祝微星表示明白,想了想还是说:“老师,对不起……”和可能这次要辜负了他的推荐。
    宣琅却摇头:“不用跟我道歉,我说过的,记得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态度很好。”
    祝微星静静看他。
    上台前,还是没忍住朝台下扫了好几圈。
    宣琅像知道他在找什么,说:“人在楼下打电话抽烟,大概要一会儿上来。”
    祝微星却只点头,仍坚持着站在那里往观众席看。
    没两秒,门边闪出一高大人影,一眼和祝微星对上视线,朝他扬了扬下巴,好像在说:“老子在呢。”
    祝微星面上无甚情绪,在裤缝边捏紧的拳头却微微松缓了些,深呼了口气后,他挺着背,走上了舞台。
    屏幕上显出了他的参赛曲,《e大调无词歌》——门德尔松。
    场下现出一点小唏嘘,原来演奏小清粥的就是这位一出现就被全场偷偷瞩目的小仙男。那看来分数不会太低,毕竟长得好也能加分嘛。
    不过评委似乎并不是以貌取人者,好几个都靠上椅背,并没有特别期待的样子。听了十五位参赛者了,虽都是专业,但在常出没国际大型音乐赛事的大师耳里,这样的场面,除了卢飞奇,仍属小儿科。董树声和赵炳然显然都累了,尤其赵炳然,大半时间都用手撑着额头,像睡了过去。
    直到台上的男生坐下,手悬至琴上,落下第一个音符。
    赵炳然一下抬起头,董树声也变了脸色。
    当然不是因为他弹得好,才一小节哪里去分好坏,而是因为,他弹得根本不是门德尔松的《无词歌》。
    是巴赫,巴赫的《赋格》。
    赵炳然皱眉问董树声:“什么情况?”
    董树声也莫名其妙。
    这学生是太紧张出了错?或记岔了曲调?不管哪一个都不可能是临时换曲吧?只要参加过比赛的都知道,这种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小把戏无论什么理由都只有一个下场。
    中断演出,取消资格。
    果然,已有评委冷着脸对台上人比出了暂停的手势。
    第112章 赋格
    某个年轻评委在席上对他做出了暂停的手势, 祝微星看见了,却没有停下。
    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走进琴室, 听海先生给他介绍:“明玥, 以后, 你就在这里和师姐师弟一起练琴。”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开琴室,因为手抖得握不住琴弓,走时被洪籽薰一把抱进怀里, 笑着拍背:“明玥,不怕的, 动完手术就会好, 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十二岁那年,他隔着电脑看屏幕里的琴室,听宣琅高兴地祝贺:“手术那么成功, 五年观察期一过,明玥,你就能回来。”
    十七岁那年,他没来得及走进琴室,却先踏上了去往别市的飞机。洪籽薰嫉妒地给他打电话:“凭什么你回来的第一份作业竟然是出去玩?先生也太偏心了!”
    十八岁那年, 他终于回到了琴室,回来……却是为了告别。
    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视评委的选手, 席上有人明显不快,指着一边的工作人员, 示意他们上台处理。
    那天, 他在那把弹了十五年的琴前坐了三个小时,才有勇气再次抬起僵硬的手落于键上。
    他弹得磕磕绊绊惨不忍睹, 甚至引来琴室一位陌生客人的不满。那男生走到他面前,质问他弹得是什么鬼东西。
    他很认真地回答对方:我在弹贝多芬。
    男生不能理解,怎么会那么难听。
    他说:因为我永远弹不好贝多芬。
    男生走后,又有人坐到他身边。待他回神才发现,对方也在演奏贝多芬,贝多芬的《月光》。
    是洪籽薰。
    工作人员一脸为难地被唤上台,正欲将祝微星制止,一人在远处让他站住,是大牛评委之一的董树声。
    他望着师姐微笑的侧脸,听她温柔地唤自己名字:“明玥……”
    她骄傲自负,对很多人都控不住脾气,可对自己,永远温柔,永远疼惜。
    她说:“明玥,你记不记得先生说过,有些曲子我们弹不了,不是因为我们糟糕,是因为我们的人生经历还没有到。”
    “你那么冷静,我那么感性,你弹不了贝多芬,我弹不了巴赫。”
    “弹不了并不是坏事,我倒宁愿一辈子都弹不了。如果哪天我们能弹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变得不再像自己了。”
    “别说放弃,明玥,你不是放弃,你那么爱琴,那么爱这里,音乐就是你的世界,你不会舍得放弃的。我们只当暂时做个告别,做个调整,对不对?”
    “不如我们定个约定,我在这里送你一首贝多芬,如果有天你决定回来,如果有天我们能再见……哪怕时隔十年二十年。明玥,你还我一曲巴赫,好不好?”
    董树声震愕地看着面前的男生。
    若硬要在西方音乐史中分个上下阶层,皇冠是莫扎特,权杖是贝多芬,而王座就是巴赫。
    巴赫,极致华丽的古典主义巴洛克复调,又有着极致工整的平衡规律性内核。巴赫的音乐,是艺术,是科学。其中尤以十二平均律写成的《赋格》为其作品的精髓之一,它是音乐里的数学,数学里的音乐,常与简单的前奏曲一起出现。它好听有节奏,却是很多钢琴专业人的噩梦。复杂的对位法公式让人抓不到声部抓不到音符,左右手练起来能在琴上打结冲突,巴不得四台钢琴一起奏,而一旦中段停下,又会忘了要怎么继续。
    死记硬背熟能生巧或许能让你在琴前显得游刃有余,却难免因它的工整听起来毫无感情,像台机器。可当你代入太多个人色彩,又仿佛会将他拉下神坛,破坏乐曲的美感,显得世俗轻浮。不能轻不能重,难掌握难表达,这让巴赫必定出现在大型钢琴比赛的指定曲中,却往往消失在自选曲里。他是一个钢琴演奏者的基础,是高度,乐手无不敬畏,可相比其他大热音乐家,又没多少人自认能在舞台上完全有资格掌握他。
    然这些问题台上的男生都没有,他的曲调克制,沉稳,严谨,小处唯美规整,大处温柔沉静,每一个音符都有着精雕细琢的厚重美丽。
    其他评委一开始还不能理解董树声为何叫停,可听着听着,又像明白了什么,纷纷陷入沉默。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学男生,琴声里为何会有阅尽千帆的淡泊冷静,也有看淡生死的高贵神性。
    神性,就是神性,巴赫音乐的精神所在,碰撞人性,超脱躯壳的灵魂共鸣。多少音乐家都奏不出的感情,竟然在这个男生手下听见了?
    他身着修身的黑色礼服,没做太多的妆发打理,也没许多钢琴家过于丰富的肢体表情,可挺拔的身型,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仪态,赏心悦目之余,连人都一道融入曲中,成了一景。
    直到音乐止歇,评委才发现他已奏完。《赋格》很短,两三分钟一曲,而那男生竟连弹三首,他自己不停,竟无人再打断。
    一场死寂中,他起身向台下人鞠躬。
    “非常抱歉,给各位选手和评委老师们带来困扰,”祝微星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任性的做出了临时换曲的决定,我愿意承担后果,退出评选资格。”
    他本欲转身下台,评委席上一直扶着脑袋的赵炳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问祝微星:“你为什么这样做?”
    祝微星顿了下,只是摇头。说了也无用,他没办法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看了洪籽薰的展览又打开了一点记忆储存,想起了除楼家人外的大半过往,他的亲朋好友,他最留恋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任何理由在规则面前都会显矫情,他只要认错就行。
    最后对老师们鞠了个躬后,祝微星在一片诡异的氛围里,反倒轻松自如地下了台。
    见到宣琅,对方第一句话是:“我收回之前的发言,在纪念赛上听到你这样的作品,她应该不会高兴,她会生气,因为这是她一辈子都弹不出的巴赫。”
    祝微星一怔,又无奈微笑。
    同宣琅告别,祝微星在后台门边看到了靠那儿没个正型的姜翼。
    姜翼一巴掌抚在他额头上,搓了搓,干的,又抓过手,一捏,果然有点小潮。
    姜翼疑惑地问:“人家下台都有掌声,怎么就你没有,是场内人没礼貌还是你弹崩了?”
    祝微星知道他装傻,反问:“你觉得呢?”
    观众和评委的注意力刚都在台上,只有祝微星看见,有个人不知不觉堵在了舞台阶梯前,一旦那个工作人员真要对他强行驱赶,有个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怕是场内能立马发生暴力动乱。
    又要顾台上,又要顾台下,祝微星能不紧张吗?
    “嘁,你也有这天?看着稳如狗,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吧。”姜翼不放过一切机会嘲笑他。
    祝微星无言,权当承认,还要反过来感谢对方暗地里的帮护,没明说,只问:“吃不吃龙虾?有自助。”
    又抢白:“知道你最讨厌吃,我吃好了,你吃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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