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长得好,气质却不好,有点邪门……有点凶狠,那种与眉心疤过肩龙非常搭配的凶狠,难怪会把街坊邻居吓到。而对方现在还未从自己身上挪开的视线,穿透朦胧的烟雾直直投来,过分放肆直接,让祝微星觉得受到无形威迫,神经开始紧绷,上午那种恍惚和晕眩感卷土重来。
    这男生手里还捏着打火机,一边看祝微星,一边在指间一下一下打亮着玩。轻细的咔擦声像摩擦在祝微星的耳际,莫名让空气流速减缓,氛围凝固。
    就在祝微星眼冒黑星腿脚发软,顽固的百叶窗终于被成功放下,隔离了祝微星的惊慌,也隔离了那两道扎人目光。
    祝微星出了一头的汗,靠在墙边,疲惫呼气。
    被人看两眼自己怎么这样慌乱?是对方眼神过于凌厉还是情绪微有波动头就会晕的后遗症?
    祝微星觉得后者影响力更大一些。
    看来自己还不够沉稳,要学着遇事更冷静,祝微星反省。
    晚上也尽量拉上窗帘,心里忍不住又补充。
    这时,外间一声闷响拉回祝微星神游思绪。
    细听一会儿,祝微星走了出去。
    大门被打开,有个人影站在洞黑的客厅中。
    祝微星开灯,他没吓到,黑影被忽来的亮色吓了一跳,一阵哗啦声翻涌。
    一个男人弓背驮了一麻蛋东西,被吓到时包内物品全部翻覆,地上躺满塑料瓶硬纸板和各种垃圾。
    男人赶紧要捡,却险些被门边拖鞋绊倒。
    “小心。”
    微星提醒,想帮忙,却发现自己一动对方便十分恐慌,急得朝后闪避,仿佛他是恶兽蛇蝎,避之不及。
    祝微星意外之余只有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穿着大汗衫、老头裤,摆在脚垫上的球鞋又黄又旧,脚尖开裂鞋底脱胶,鞋边一圈黑灰。他的右手比左手短了一截,不自然的蜷缩在身侧,眼睛无法聚焦,着急的时候眼珠在眼眶乱转,连带着五官跟着抽搐,不似常人。
    察觉到微星打量,他频繁眨眼,拖着麻袋向门外倒退,嘴里含混言语,微星听了几遍勉强分辨说得内容。
    “不放在家……我不放在家……没有脏,不放在家……”
    可惜袋口没扎紧,里头的破瓶破纸随他动作滚落越多,掉得四目皆是。
    碍于对方惧意,微星不敢上前,只望着大门拘手拘脚,直到身后一声轻唤。
    “微晨……”
    小卧室的门打开,奶奶站在那里,对着大门又叫了一声。
    “微晨,不要走远了,东西就放在门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卖,没人会拿的。时间不早了,回家吃饭吧。”
    奶奶说完,祝微星就听见门外远去的脚步听话的停下了,片刻又慢慢挪回,驻足在走廊外一阵窸窣忙碌。
    见祝微星显出无措,奶奶为他解惑:“这是你哥,他小时候生病落了残疾,脑子也不好,你不要和他计较,他也不会妨碍你什么。”
    祝微星已看出那男子异常,但对于奶奶平静的说出这些,心底觉得有点憋闷。顿了顿,祝微星蹲下身,把散乱在门边的塑料瓶都一一捡了起来。
    抱着纸板和瓶子走到门外,果然见祝微晨弯着腰捣鼓那破麻袋,像是要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免得被人觊觎。怕再吓到对方,祝微星只把废品悄悄放到他身后,又退回屋子里,拿过拖把将被弄脏的地板重新拖扫。
    奶奶已经回房,祝微星犹豫着也退回到大卧室里,但没把门关紧,开了一道,从后面默默看着外头动静。
    半晌,安置好宝贝的祝微晨回来了,没见到祝微星让他明显松了口气,熟练的找到厨房桌上奶奶留下的菜泡饭,也不加热,拿着筷子就往嘴里扒,残疾的手让他吃饭的姿势十分怪异,但速度却很快,像是饿狠了。
    狼吞虎咽的吃完,祝微晨洗了碗,动作可比祝微星熟练多了,还把弟弟忘了整理的灶台都一道擦干净了。
    看着哥哥斜着肩膀站在水槽前搓抹布的背影,祝微星慢慢将门关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了看书的心思,怕祝微晨进来不自在,爬到了上铺关了大灯,只留书桌上的一小盏亮着。
    没多时,祝微晨带着洗完澡的水汽走了进来,踩在地板上砰砰作响的脚步在跨入房门见到上铺的身影时蓦地放轻了,蹑手蹑脚起来。
    祝微星当然没睡,但他觉得让哥哥以为自己睡了会好一点,于是假装半合着眼,透过微掀的一点眼皮缝望着下铺人的动作。
    祝微晨从衣柜边的一只塑料箱子里取了汗衫穿上,袖管上还能看见两个明晃晃的破洞。盖箱子时发出脆响,祝微晨立马回头紧张地打量这边,生怕惹来不快,见弟弟依然一动未动,才又放心忙活。
    从书桌边摸出一卷蚊香哆嗦着点上,隐约的烟味开始在房间弥漫,祝微星对这个又香又呛的味道十分陌生,忍不住好奇地多闻了两下,不察一口气吸大了,猛地咳了两声。
    下一刻,原本已走到下铺的祝微晨迅速转身,将那盘蚊香挪到书桌下,调整了好几次方位确定影响不到上铺人时才重新关灯上床。
    临睡前,他还不忘把祝微星的拖鞋转到正面,一下梯子就能穿上。
    从头到尾祝微星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祝微晨应该是累了,躺下两分钟便打起轻鼾。
    可祝微星却睡不着,他望着天花板,又望向房间。
    灯灭了,房间还是很亮,对面男生家小卧室的灯色从自家那根本不遮光的百叶窗帘中映射过来,强迫他们免费共享。
    屋内物事被照得轮廓清晰,祝微星看看自己装满衣服的衣柜,又去看哥哥存放汗衫的小塑料盒,看自己被摆正的鞋子,又去看哥哥叠在角落的破拖鞋,看蚊香,看电脑,看他价格不菲的长笛盒,最后视线落在桌上那本全新的乐理书上。
    奶奶说哥哥不会妨碍他,奶奶说的对,哥哥会照顾他,但是哥哥怕他。
    他忘不掉祝微晨第一眼见到自己的目光,惊讶且恐惧,然后是无止尽的小心翼翼。他也忘不掉奶奶见到自己第一眼时的目光,他当日以为的冷漠疏离其实或许只是奶奶对于自己有此下场的“早知如此”。
    他又想到那些邻居阿姨的话,想焦婶的恳求,想奶奶叠了一整箱的银元宝,想那本无意中被窥见的存折。
    祝微星侧躺着,手指横过肩膀搭在自己的背上,无意识的摩挲蝴蝶骨上的红色纹身。
    他想,祝微星,看来你以前不止是不讨人喜欢,你还不是个好东西。
    这一夜他都没睡,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奇怪的是,对面男生家的灯也跟着开了一夜,是习惯性的晨昏颠倒还是也有烦人心事所以醒着?盛夏的长夜,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开合打火机的声音与蝉鸣一道间或响起。他抽了好几根烟,浅淡的烟味顺着窗沿从407断续飘散至401,混合着屋内的蚊香味,绞缠成一团难言的复杂。那滋味辛辣又微甜,呛人又迷醉,像寂寞,也像是生活,想摆脱,却无法摆脱。
    这个晚上奇妙又诡异,有个人,隔着一扇窗,隔着一间房,隔着一栋楼,隔着光与暗,陪你度过了一整夜的失眠时光。
    第7章 天亮
    夏日天亮得早,阳光一展祝微星就从床上起身。离开房间时哥哥还在下铺打着小呼。
    正在熬粥的奶奶看见他有点意外,微星和她问了早后就进了浴室洗漱。
    一夜没睡,精神倒还不错,把自己打理干净,祝微星又将昨天堆在水池里的脏衣服洗了,连带着祝微晨换下的。
    祝微星的手细白滑腻,比小姑娘还要嫩上几分,别说做粗活,以前怕是连阳春水都不怎么沾,此刻用着生疏手法搓洗那些脏衣服,半弯得腰让他脑袋充血,没几分钟就要直起来喘两口才不至于晕眩。家里没有洗衣机,想到老人家不灵便的腿脚,夏天还好,冬天的厚重衣服也不知奶奶过去是怎么清洗的,祝微星有点不好受。
    弄完后拿到走廊上去挂,遇上几个出门上班的邻居,从他们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能知晓往日邻里关系的不亲近,一个剥毛豆的老太太更是不冷不热,鄙夷不屑。
    祝微星继续晾衣服,但技术似乎有些问题,祝微晨本就陈旧得不堪一击的衣服在悬挂时又被撕出了两道新口子,越发惨不忍睹。祝微星无奈。
    正懊恼,几声砰响在旁炸起。
    祝微星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对幢四楼走廊上,一男生正非常不耐烦的砸着门,那方位,该是他自家厕所。
    男生造型和昨天一样,上身赤着,下头还是松垮裤子没系裤带,趿拉一双人字拖,睡眼惺忪的扒着自己只剩层青皮的脑袋,不爽地嘟囔道:“……开门,开门,你好了没,苗香雪!”
    厕所里跟着传来喝骂:“催你个大头鬼啊,老娘才刚进来。”
    被骂的姜翼不买账,依然砸门:“你他妈在里面都待了一个小时了,你是不是掉茅坑里了,再不出来老子屎要拉裤子里了!苗香雪,苗香雪,听见没!”
    他们的声音并没因为内容隐私而有所收敛,透过半露天阳台被扩散到弄堂的四面八方。
    可与觉得尴尬的祝微星不同,羚甲里诸位对此全都淡定自如,上下班的头也不回,老太太还在剥毛豆,对幢楼三楼的浇花大爷连手都没抖。
    于是祝微星的视线便显得如此不同寻常,还被那男生敏锐地察觉,侧脸向他看来。
    祝微星面上不显,回视一眼想回屋,却听他们楼道也起了骂声。
    “哪个杀千刀的傻子把垃圾扔在走廊挡道,人家不要走路啦!”
    “你叫人家傻子,人家可不傻,现在捡垃圾能赚多少钱,可发财的咧。”
    “是喔,人家比我们聪明多了,东西脏臭,也知道不能放自己家。”
    祝微星循声回头,见有两人正抬脚把祝微晨昨天摆在阳台边的麻袋踢到楼梯口。那东西其实不大,堆那儿并不影响行人往来,但对方仍觉碍眼。
    祝微星一愣,赶忙上前将袋子拽实,抬头望着两个年轻女人,应该刚从403出来。
    或许之前恶名在外,对方和祝微星对上眼显然瑟缩了下,见他未有下言,又挺腰冷哼,嫌恶的绕过他走了。
    祝微星讲理,占用公共区域是自家不对,但她们对哥哥出言不逊,便也收起了歉疚。只默默想将东西提到楼下,以免再挡路。
    这时有人喊他名字。
    “微星……微星。”
    祝微星找了一圈,探出阳台。焦婶在楼下一手对他招呼,另一手牵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
    焦婶道:“微星啊,那几件衣服是不是你晾的?不可以直接挂那,要用夹子夹住,不然来点风就要刮走,还得你奶奶去敲人家门帮着拿回来。”
    祝微星听罢,只能笨手笨脚的按着焦婶的指导重新一步步晾晒。两人隔着四楼,跟上远程授课似的一口令一动作,但效果仍甚微。
    “算了算了,等送完龙龙我来给你晾。你那些废品也不用拿下楼,我正好路过流动市场,让收旧货的上你家收。”
    焦婶说完她牵着孙子走了。她手边那个一直凝视着祝微星的小男孩忍不住对他笑了笑,又害羞地挥了挥手。
    很简单的一个行为,却是祝微星这些时日以来得到的最真情实感的笑容,没有质疑,没有同情,也没有过分的小心翼翼。他忍不住伸手也对小孩儿挥了挥,嘴角轻轻微扬。
    待孩子走远,祝微星转身,却发现对幢的高个儿男生竟一直没走,叼着根已快燃到屁股的烟半靠在门上,表情懒散的瞧过来。像看了场家门口的连台戏,虽蹩脚却免费,且吹拉弹唱曲目良多,勉强打发了他的无趣时间。
    见祝微星目光,男生玩世不恭的朝他挑眉,把烟屁股摁熄在了水泥栏上。
    祝微星以为他有话要说,可不等人开口,男生身后的门开了。
    苗香雪从里面出来,换下大花睡衣换上碎花连衣裙,配上一张化了淡妆的脸,很艳很有气质,看着最多不过四十岁,难以想象会有那么大的儿子,更难想象还和儿子在厕所门口一来一往恣意嘶吼。
    苗香雪用手里的塑料扇子扇了姜翼一脑袋,不高兴道:“有你这么对老娘说话的,催催催,催魂吶,也没见你真拉裤子里。行了行了,赶紧进去,一会儿吃了早饭跟我一起去派出所。”
    她伸来的手自然被姜翼灵活地躲过了:“啧,不去,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这官司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不是为了你爸,为了你,为了家里。你想想,官司赢了我们能拿多少钱……”
    一长串不停歇的唠叨直接被姜翼剧烈的关门声断在外头。
    “臭小子!!!”
    苗香雪恨恨地骂道,但她也不是真跟姜翼计较,捋了捋鬓发,抬眼瞧向祝微星处,又立刻笑了起来。
    “祝奶奶,早上好啊。”
    祝微星回头才发现奶奶走到屋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晾晒得皱巴巴的衣服。
    听见苗香雪的招呼,祝奶奶礼貌的点头。
    “我刚买了豆腐花,是市场里新来的摊子,给你们送点吧,正好你孙子也在,一起尝尝。”苗香雪很热情,看得出脾气风风火火的,对于祝微星,她的态度有些不同于其他人,竟没怎么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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