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也很久没有主动来东院了。
    冯二笔将他的沉默自动解读为“默认”,第二天一早,伺候完楼喻,就跑去找霍延。
    霍延一身军服,萧萧肃肃。
    “冯大人?”
    冯二笔站在营房中,沉叹一声,满目担忧:“霍统领可曾听过‘慧极必伤’?”
    霍延眉心一紧:“殿下他……”
    慧极必伤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冯二笔说的是谁,他同样很清楚。
    “霍统领,殿下昨夜一宿未睡,不停地练字静心,我瞧着实在难受。你之前不过按了片刻殿下就睡着了,要不然你今晚再去一次吧。”
    霍延却等不到晚上,他骤然起身往营外走。
    冯二笔连忙跟上他。
    “殿下在何处?”
    “去府衙了。”
    霍延直接策马奔向府衙。
    府衙内堂,楼喻正翻阅沧州那边呈报过来的公文,就听门外衙役来禀:“殿下,霍统领在外求见。”
    楼喻心头一跳,顿了几息,淡下神色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内堂的门被人推开,霍延玄衣朱带,大步跨进来。
    然后直接关上门。
    楼喻:“……”
    这人怎么回事?气势摆那么足干什么?
    霍延在离桌案一步外停下,极有分寸。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楼喻先败下阵来。
    他假装漫不经心问:“何事?”
    霍延凝视他眼下青色,忽然语出惊人:“请殿下恕我逾越之罪。”
    “……”
    楼喻诧异:“你在说什么?”
    “霍某有罪,但还请殿下顾惜自身。”霍延眸色诚恳,“冯大人说您近日又常常失眠,担心您伤身伤神。”
    楼喻桌案下的手微微握紧。
    “我失眠,为何是你有罪?”
    霍延毫不逃避:“殿下厌我逾越之举,不再让我助您安眠,是我之过。”
    二人皆为心思通透之人,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是以,楼喻自上次按矫后不再叫霍延,霍延也就极少出现在楼喻面前。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楼喻被这个直球搞得心绪狂乱,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内堂陷入凝滞又逼仄的沉寂中。
    直到魏思来汇报工作,才将两人从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霍延没像以前那般避嫌退出,而是站到一旁。
    似乎只要楼喻不开口,他就不会动一般。
    魏思心思玲珑,感受到内堂气氛异常,一点废话都不敢说,快速汇报完工作,忙不迭退出去。
    踏出内堂后,他隐约听到殿下的一声轻叹。
    楼喻望着倔强的霍延,终究是狠不下心:“罢了,今晚你来东院。”
    霍延眉心一松,“谢殿下。”
    巳时初,霍延准时来到东院。
    同上次不一样,他这次依旧穿着白天的军服,眉目疏淡,目光低垂。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上次的意态风流判若两人。
    他虽然才十七岁,浑身上下却已寻不到丝毫稚气。
    十七岁的庆军统领,合该是这般惊才风逸的模样。
    楼喻见过不少出色的人物,却无一人能与霍延比肩。
    他终于下定决心挑开。
    “霍延,我并非怪罪你,我只是精力不济,无暇管顾其它。”
    楼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太多太多的时间,耗费了他太多太多的精力。
    他已经没有空闲去谈情说爱。
    如果他只是因为一时新奇,或只是因为那么一点点的心动,就贸贸然答应,那是一种不负责任。
    楼喻的真诚溢于言表。
    霍延听出来了。
    他眉目陡然温和下来,凛冽的气势散去,唯余几分骨子里的倔强。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殿下不必在意其它。”
    他只是希望眼前这人,能够长长久久。
    至于其它,不曾奢望。
    少年眸中蕴含着无尽的包容与温柔。
    楼喻凝视他片刻,胸腔陡然涌起一股冲动,不禁笑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投身于风雨飘摇之乱世,庆州城外天昏地暗,鸡犬不宁。
    唯有霍延,能让他安心。
    不论是书中那个冠绝天下的霸主,还是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霍二郎,都给了他奋力一争的勇气。
    霍延惊艳了他的时光。
    这是毋庸置疑的。
    少年世子端坐案后,光风霁月,雅人深致,所言所行虽含蓄,却诚挚无比。
    霍延眸色震颤,惊喜铺天盖地盈满心间。
    他半蹲下来,大着胆子,尝试着覆上楼喻的手,接了他的下半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历经虚幻的繁华荣光,一朝坠落至黑暗不公的浑浊世道中,乍见煌煌如月的楼喻,又怎能不喜?
    二人皆将对方视为浑浊世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楼喻右手回握住他的,微微俯身靠近,抬起左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笑意轻浅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霍延俊目生辉,笑答:“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楼喻:“……”
    平时没看出来啊,霍二郎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霍统领,时候不早了。”
    霍延即刻起身:“属下替主公按矫。”
    楼喻乖乖趴到榻上,闭上眼睛。
    屋外庭院静谧,屋内烛火摇曳。
    肩背上的双手温热而有力,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让楼喻渐渐沉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的日子,霍延每晚都会来东院助楼喻入眠。
    两人话虽说开了些,举止却与往常无异,但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最明显的是,霍延在东院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正乾三十一年夏,正值汛期。
    绵州、启州境内河流决堤,洪水淹没无数百姓田庄,两州境内哀鸿遍野,百姓十不存一。
    朝廷却已无力赈灾。
    无数难民流向其余各个州府,但大盛境内能够收留难民的州府已经不多了。
    不少州府已经自顾不暇。
    听闻洪灾后,楼喻立刻召集班底,令众人以此为警醒,加固河堤,提前预防洪水泛滥。
    越来越多的灾民跑来庆州,灾民人数已渐渐超过庆州的承载能力。
    楼喻令人引导灾民前往沧州定居。
    战后的沧州地广人稀,经过一番重建,沧州早已焕发生机。
    而这些生机正需要注入更多的劳动力。
    楼喻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奏报和公文,但因为有霍延的帮助,他依旧精神奕奕,生龙活虎。
    在他的治理下,庆州与沧州渐渐呈现出盛世繁荣之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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