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排档,凌卓到老板那儿叫了干炒牛河,我从冰柜拿出两瓶维他奶,撬开瓶盖,递了一瓶给凌卓。
    大排档热闹嘈杂,铁勺碰锅哐当响动,隔壁桌正吵吵嚷嚷地劝酒,酒瓶被摔碎在地,后面有人喝得口齿不清还在高谈阔论……
    老板拎着巨大的铸铁锅颠勺,灶上燃气熊熊大火,热烈的火光把凌卓的头发和眼睛都映成金黄色,竟然出奇地好看。我看着他发愣,脑子里那些糟心情绪都被驱散了大半。
    老板娘走过来,把牛河端上桌子,笑问:“小卓小禹,放暑假回家啦?”
    凌卓笑着应:“是。”
    老板娘跟我们熟,很照顾我们,每次来吃东西都给我们多放两块肉,说是男孩长身体得多吃点。只是这两年我和凌卓到到市里上学,就很少来这儿吃东西了。
    桌上牛河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虽然油光发亮却一点都不腻。我拆出一双一次性筷子,趁热尝了一口,还是老味道,牛肉嫩滑,芽菜爽脆,河粉也咸香入味。我没吃过高档粤菜馆里的干炒牛河,但我认定这家的最正宗。
    恶心一天后终于得了片刻的喘息,我挖了一大勺手剁辣椒酱到碟里,埋头拼命把河粉往嘴里塞,吃得汗水、泪水、鼻涕一起流。
    我抬头,嘴巴塞得满满的,发现凌卓正在看我。我们对视着,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扯了张纸巾扔到我脸上,笑骂:“丑死了。”
    ……
    晚饭后,我们去床上用品店挑了便宜的床单和枕头,回家把房间里里外外全打扫一遍。一直到十二点多,才疲累地躺到床上。
    已经夜深人静,可我只有不停和凌卓说话,才不会想起在这张床上死去的女人。
    凌卓眼睛微眯听我讲话,嘴里嗯嗯地应着,看样子困极了。我摇摇他的胳膊:“不准睡,继续陪我聊天。”
    他没有回应。
    我只好抓着他的胳膊不再说话,借着昏黄的钨丝灯凝视他,等他睡着便悄悄靠近,抱住他的腰,与他额头相抵,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我从小就和凌卓共用房间,这么肉麻恶心的睡姿还是第一次。我们一起睡觉的十七年里,几乎每晚都分别睡在床的两边,谁也不想碰着谁。
    可没办法,今晚太瘆人了。
    第3章
    只是因为比凌卓小五分钟,我的人生就被下了魔咒。
    凌卓人如其名,做什么都极其优异,而我永远都比凌卓差一点。
    背课文他准一点,数学题他算得快一点,小学、初中他考第一的时候,我总是第二,就连幼儿园的剪纸比赛,他的名次都比我高。而且,虽然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屁股上有块拇指大小的难看胎记,在外形上,他又比我完美一点了。
    唯一一件我做得比较好的事,就是凌海信打人的时候我躲得比他快。但无论躲得快还是慢,最后基本都会被抓回去打,所以这件事没有必要分高下。
    因为面对他会自卑,初中之前的大多数时候我都很讨厌他,也从来不叫他哥。
    我不想永远跟在凌卓屁股后面,所以初二时选择了另一条路——画画。
    我们家并没有培养艺术生的条件,但我还是固执地跪在地上,哀求我妈和凌海信。不吃不喝地跪了好几天,他们才骂骂咧咧地给我交学费。
    那时凌卓也骂我有病,可惜他错了。
    初三开始,我不再认真念书,只是没日没夜地画画。中考时,凌卓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我也考上了,而且也是第一名——美术的第一名。
    那是第一次,我和他平起平坐。
    然而,下学期就要上高三,参加美术集训需要钱,如今凌海信入狱,我们家最大的经济来源断了。
    凌海信被抓走几天后,我妈被叫去公安局。晚上回家,她把打包的盒饭摆到直径不足一米的圆桌上,叫我和凌卓过去。
    我们捧着饭菜,安静地吃着。便宜盒饭难以下咽,肉又肥又腻,蔬菜也很少,饭有一股隔夜的馊味,但我和他已经习惯,小时候戚嘉敏从不做饭。
    餐桌上,除了苍蝇的嗡声就是咀嚼的声音。
    沉闷中,我妈突然暴怒地尖叫,猝然将盒饭摔在地上,米饭像雪,撒了满地。
    我和凌卓被吓得一抖,惊诧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你们真了不起啊,家里死人了都不跟我说,住着不恶心吗?要不是今天去警局,我还不知道呢!”
    她站起来,指着我们两个:“你们别看着我了!姓凌的那只老王八暂时死不了!”
    她顺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你们也快成年了,读书还有一年,就一年,我供你们,我能给多少你们拿多少,不够你们自己赚、偷、抢,都跟我没关系。”
    我着急,脱口而出:“妈!我今年有美术集训!”
    戚嘉敏的柳叶眉拧成一股:“要多少?”
    “三万。”这只是学费,其他的费用我不敢再说。
    “三万!?没有!没钱就别学了!”她瞪大眼睛吼道,随即又想起什么,下巴点点凌卓,讽笑道:“问你哥啊,当初他也是跪着求我让你去学画画的,他说如果没钱他会解决。”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看向低着头的凌卓。
    我还记得当初我要学画画,凌卓劝我劝得最狠,他骂我自私,骂我神经病,告诉我别成天痴心妄想。那时我们天天打架,他怎么可能帮着求我妈?
    戚嘉敏拿起包回房间,不久拎着行李箱出来,“这晦气房子我住不下去了,我出去住,没事儿别找我。”
    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被扔到桌上,我妈又说:“今天去看凌海信的时候,他叫我把这给你们,他说就剩这点儿了。”
    戚嘉敏一走,我赶紧打开袋子,里面全是百元的钞票。我一张张数,数了三遍,只有一万二。
    我拍凌卓的肩膀,“喂,只有一万二,怎么办?”
    正发呆的他回神,缓缓开口:“三万根本不够吧,你集训到底要多少?”
    我算了一下,可能还需要两万,可我不想说,反正说了也凑不够的,“我也不知道要多少。”
    “五万够吗?”他又问,声音平静得好像五万根本不是问题。
    “凌卓,你他妈有病吧?你想怎么样?你能给我解决吗?还帮我求妈和凌海信?觉得自己可伟大了是——操!”
    屁股下的椅子踹开被凌卓一脚踹开,我整个人“咚”一声跌在地上。
    “出事了就想办法啊!用恶心的心思揣测我就能解决问题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我坐在地上大吼:“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你以为所有事都能解决吗?这么多钱哪里去找?卖肾吗?”
    凌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卖肾也得给你找回来。”
    我瞪大眼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和愤怒。他没再说话,转身走进戚嘉敏和凌海信的房间。
    我抱着膝盖在客厅发呆,几只苍蝇围绕着享受洒在地上的饭菜,时不时撞到我身上,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凌卓在搜钱。
    四周阴沉昏暗,阳光照不进来。老城区的旧房子,狭窄幽闭,墙灰地黄,家具陈旧,我们在这住了十七年。我妈和凌海信都懒惰好赌,就没想过赚钱换地方住。
    凌海信靠赌博维持一家的生计,手气好赢了钱,他就会带一点回家。这种时候,我妈才能给我和凌卓吃顿好的,也就一顿,因为她还要买裙子和化妆品。
    小时候,凌海信没钱时,我和凌卓就得到别家讨吃的。楼上的林奶奶条件好一点,所以我和凌卓肚子饿的时候,总是去她家蹭饭。
    当然,我们也有过一段好日子。七岁那年,凌海信“手气很好”,人也大方,总是给我和凌卓买玩具、衣服和鞋子。
    直到那天,我和凌卓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背着新书包去上学,在路上雀跃地跑跑跳跳。经过早餐店门口时,店里一群人看见我和凌卓便破口大骂。
    “欸狗娘养的来了!。”
    “杂种,叫你爸还钱!”
    “诶!别这么说,那不一定是他爸,他妈不是万人骑的婊子嘛,也不知道哪里弄回来的野种。”
    “哈哈哈……”
    “……”
    他们越骂越上瘾,越粗俗的话越兴奋,气氛欢乐,像一群疯子。
    我和凌卓赶紧跑远,到了偏僻处停下来喘气。
    我一拍他的脑袋:“骂你爸呢。”
    凌卓翻白眼:“你爸。”
    后来,我们知道是因为凌海信骗钱,那些人才会骂我们。因为害怕被羞辱,那套只穿过一次的新衣服就被永远藏在了衣柜里。
    ……
    凌卓把他从房间里翻出的钱摆在桌上:“这儿有两千多。”
    我还是觉得凌卓很天真,“你觉得能凑够吗?就一个暑假。”
    凌卓又说:“卡里还有些钱。”
    “有多少?”
    “我明天去银行看看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天真样子虽然滑稽,却也很可爱。
    我看着凌卓沉思的脸,起身跳到他身上,双手捏着他的脸:“凌卓,你好傻。”
    凌卓说滚,猛地把我掀开,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拽住我的手臂,让我轻轻地落在地板上。
    我坐在地上,靠着沙发问他:“你有没有一种没拥有过就失去的感觉?”
    “什么?”
    “我们没有爸爸了。”
    “你还有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满眼笑意的他。
    “因为……长兄如父啊。”
    操!又他妈的占我便宜!
    我猛地把凌卓拽到地上,开始揍他。
    他躲了一会便开始回击,和过去一样,我们滚作一团,在对方脸上挠出鲜艳的血痕,让皮肤绽开斑斓的淤青,看彼此痛苦而痛快的表情,直到画面模糊,神经麻痹,只剩下发泄后无边的快乐。
    我们没尝过甜头,向来把疼痛当成果实。
    第4章
    初二那年暑假,我和凌卓长了个子,我妈就请熟人帮忙,让我们到一家废弃电器拆解厂打工。
    印象中,这几年我和凌卓的夏天不是空调西瓜,只是生锈的车间、浓郁呛鼻的电油味和巨大如怪兽、沾满油污的机床。
    今年,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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