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出去吧”,廷雨眠抬头道。
    阿青眼巴巴地看着杜通,他很想留下来继续听,可是杜通咬着烟杆点头了,竹影也拉起迟薪一道退了出去。
    廷雨眠请齐林坐下,然后道:“好了,你说吧,夏洞庭是怎么死的?富锲为什么一定要抓迟薪?”
    齐林将当日富疏是怎么误杀夏洞庭的,还有富锲怎么碰见迟薪的,还有在夏洞庭身上发现的纸条一一道来,事无巨细,听得杜通都忘记抽烟了,问道:“那纸条上写的“第三十三个”是什么意思?”
    齐林道:“之前邹衍为了报宁弥的仇杀了阮软,说阮软是第三十二个,我想凶手的意思是不是说夏爷当年也参与了宁弥的事,他是第三十三个?”
    廷雨眠还在为“玉姬”这个名字暗自心惊,忽然听杜通道:“放屁!”,廷雨眠和齐林纷纷看向他,杜通忙道:“当年火烧宁弥的一共就三十二个人,这也是经多罗鬼证实的。”
    齐林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来天秀阁的时候多罗鬼之祸已经过去了五六年。阁主平时有机密的事只与夏爷说,因为夏爷死了,他才让我插手这些事,换做平时,像变卖铺子这样的事他连提都不会跟我提。”
    富锲此次要齐林回东境主要是为了做两件事,一是避开众人的视线,把迟薪带出罗刹海,伺机杀掉。二是把除客京和临安两处之外的铺子、房、田、地等产业悉数变卖,这一点令廷雨眠大为震惊。天秀阁以商为本,换句话说这些产业就是天秀阁的命,富锲这样做跟卖命有什么区别?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产业卖了?”廷雨眠问。
    “他只让我加紧办,能多快就多快,并没有告诉我原因。”
    这么急?
    “那他为什么要保留客京和临安两处的产业,想必你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齐林回得痛快,“但客京天子脚下,临安是陪都,又是天秀阁的老家,天秀阁的产业以这两处做的最多最大。我想阁主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变卖产业的事,所以先将其保留,等到最后再一起卖掉。”
    廷雨眠挑眉,“你怎么知道他最后会卖这两处?”
    齐林虽然不如夏洞庭厉害,但他好歹在天秀阁混了这么多年,对于基本的经商之道还是懂的,“姑娘有所不知,天秀阁与折剑阁各居南北,分庭抗礼,其实真要论起来天秀阁还处于下风。因为祁域的商路基本上掌握在唐协手里,这是个肥差,我们阁主惦记好多年了都没有得手。如果其他地方的产业都卖了,仅靠客京和临安的产业是绝对不足以和折剑阁抗衡的,实力相差悬殊的结果,就是天秀阁的生意会被折剑阁吞掉,这样一来客京和临安的产业最后还是保不住,所以阁主一定会趁价高的时候把它们卖掉,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廷雨眠想了想,“那如果除去客京和临安,富锲在其他地方的产业可以卖多少钱?”
    这是富锲早就算好的,齐林想都不用想就报出了一个让廷雨眠惊呆的数字,杜通咂摸着烟嘴,傻傻地问廷雨眠,“那得是多少钱?”,杜通久不出罗刹海,穿的是渔民送的麻衣,吃的是弟子打的江鲜,平时渡人虽然收的多,却没什么机会用,东境市价几何他根本就不知道。
    廷雨眠草草一算,给杜通打了个比方,“这样说吧,若拿这些钱给老爷买船,大约能买一万艘。”
    杜通举着烟杆,嘴巴张成了一个圈儿,静了好一会儿才说,“真他娘的黑啊!姓富的要这么多现钱做什么?”
    齐林摇头,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廷雨眠去却不放过他,“你跟在富锲身边那么久,多少也能知道一些事,若叫你猜,你猜他会拿这钱去做什么?”
    齐林一脸苦恼,杜通骂他,“都说了是叫你猜,猜错了又没人怪你,你摆个大便脸给谁看?快猜!”
    齐林叹了一口气,“若叫我猜,他可能是拿这些钱去孝敬朝廷吧!”
    “孝敬朝廷?”
    廷雨眠越发不懂了,富锲不是江湖中人吗?为什么要孝敬朝廷?
    事情说到这个份儿上,齐林想有所保留也没有意义,干脆就将富锲这些年的心思全说了。莫说是他,廷雨眠和杜通也再想不出别的理由,这么多钱,除了孝敬朝廷谋个官位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齐林反正回不了头,索性连称呼都给改了,“富锲根本看不上江湖草莽,嫌他们粗野,出身不正。他很想做官,平时赚的钱没少往朱门大户里送,只是一直没有门路,找到一个真正能在朝廷里为他说话的人。”
    廷雨眠闻得弦外之音,眼前倏然一亮,“这么说,现在有了?”
    齐林痛苦道:“廷姑娘,该说的我都说了,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富锲生性多疑,他不会什么都告诉我的!”
    这回连杜通都帮他,“眠儿娃娃,老爷觉得,他是真不知道了。”
    廷雨眠有些失望道:“好吧,等我再想想,想到了再问你。”
    “那我和我娘?”齐林挺直身子。
    杜通道:“把你老娘的住址写下来,老爷派人去接。”
    有泥龙王罩着,最起码命是保住了,齐林起身道谢,杜通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齐林走出船坞后,廷雨眠站起来,面向杜通跪下,这一跪毫无征兆,唬得杜通连忙把烟杆往桌上一丢,俯下身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廷雨眠拜了一下,抬起头,露出一双几乎和林绰一模一样的眼睛,“谢老爷帮我报了仇,廷家所有人,包括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老爷的大恩!”
    杜通当日帮廷雨眠是因为任迦拿金匣子威胁他,要不然杜通也不会离开罗刹海,现在被廷雨眠这样煞有介事地跪拜,杜通反倒觉得心虚了,好像是在顶着任迦的功劳骗人家小姑娘似的。
    “其实——”
    杜通话没说完,廷雨眠又磕了第二个,“这是替我娘拜的,谢谢老爷,谢谢您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她。”
    杜通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廷雨眠再磕第三个,“这一拜还是为我娘,她答应过要回来看您,可是因为我爹,她没办法脱身,没想到让您等了这么久。娘回不来了,我替娘给老爷赔罪,请老爷不要怪她。”
    杜通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娃娃,倒映在那双浑浊眼睛里的人是谁,连杜通都有些糊涂。见廷雨眠抬头,杜通吸溜了一下鼻子,“磕完啦?”
    廷雨眠心里其实很忐忑,她敬重杜通的为人,可她跟杜通不熟,怕自己表达的不好,显得不够真心,或者过于谄媚。
    杜通一拎把廷雨眠拎了起来,他随手给廷雨眠拍掉裤子上的灰,然后道:“也罢,你能给老爷磕这三个头,老爷的力气就没白费。不过女娃儿家的不要轻易给人下跪,跪的多了,别人就不稀罕你了!”
    廷雨眠道:“跪天跪地跪父母跪老爷,旁的人眠儿何曾跪过?怎么就轻易了?”
    杜通笑了,“跪天跪地跪父母是应该的,你跪老爷算什么?”
    廷雨眠眼神明亮,干净的脸庞像是雨后的芍药,灵动又可人,“您既然让我叫您一声姥爷,那给您磕个头还不是应该的吗?”
    这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试探,杜通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廷雨眠说的是哪个“姥爷”,怔了怔,心里忍不住腹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外公,姥爷……
    明知是哄他的,但杜通反复琢磨这两个词,嘴角还是慢慢地咧开了一个弧度,伸手去摸桌上的烟杆。
    廷雨眠也不提醒他烟袋锅早就灭了,只问:“姥爷这儿有红枣、面粉和酥油吗?”
    杜通问,“要这些做什么?”
    廷雨眠道:“我想给姥爷做些点心吃。”
    船舱外响起水手们的吆喝声,一个人领头喊一句,后面能接上一串附和,仔细听去却也无甚内容,伴随着开拔的船只渐渐消失在风浪中。
    “罗中!”
    船坞里传来杜通的惊天大吼,船上的人纷纷侧首,片刻后,罗中举着匕首跌进船坞,惊慌道:“怎么了老爷!”
    “咱家有红枣,面粉,还有”,杜通看廷雨眠,廷雨眠道:“酥油”
    罗中愣了,嘴里却要习惯性地回答杜通的问题,“回老爷,只有面粉。”
    “混账!”,杜通张口就骂,“为什么不备着?书上说老人吃红枣才能长寿,你有没有把老爷放在心上?现在就去买!”,
    罗中摸了摸后脑勺,也无心去想杜通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书了,忙道:“那,老爷您要多少?”
    杜通又看廷雨眠,廷雨眠道:“半斤就够了,给老爷做点心吃,要是有白糖和核桃的话最好也带一些。”
    “还不快去!”,杜通大喊一声,罗中扭头就跑。
    杜通转回来,见廷雨眠眼中含笑地盯着他,咳了一声问:“你要做什么点心给姥爷吃?”
    “贵妃卷,姥爷吃过吗?”
    “唔…”杜通联想到薛来风之前扔给他的肚兜,脸有些发绿。
    廷雨眠见他兴致淡下来,忙道:“我娘从前在家的时候常做,我学这个是最不差的,老爷待会儿尝尝,若做的不好,您可不能笑话我。”
    杜通抖抖胡子,“姥爷嘴里放着你的点心,如何笑话你?”想想廷雨眠刚来时的样子,似乎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
    “姥爷上回吃点心还是你娘做的,这都,快二十年了吧!”杜通感叹。
    廷雨眠道:“是吗?姥爷若喜欢,我随时都能做给您吃。”
    杜通笑了笑,“你难得来一次,不如多住几天,把你拿手的点心都给姥爷做做,有什么缺的,就叫罗中去买。”
    江浪轻轻托起船身,晃了一下又轻轻放下,“怎么?不愿意?”杜通问。
    廷雨眠抬眸一笑,“姥爷想吃多久我就做多久,等姥爷吃腻了我再走。”
    杜通满意地笑了,举起烟杆抽烟。
    趁着罗中去买红枣的功夫,廷雨眠写了一封信给竹影,“我把迟薪和齐林说的事都写在上面了,你亲自送回去。”
    竹影忙问,“姑娘呢?”
    “我要留下来给姥爷做点心。”
    廷雨眠看到竹影的脸色,不忍心,便又补了一句,“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主人一个人也可怜啊!”,竹影一听廷雨眠不走,立马急了,握着廷雨眠的手道:“姑娘随我一起回去吧!”
    “他可怜个屁!”
    杜通从船坞里走出来,对竹影哼道:“他若惦记,就叫他自己来接人,指望谁给他送去呢!”
    竹影不敢跟杜通顶嘴,只能拉着廷雨眠的手哀求,“姑娘你忘了吗?主人受了剑伤,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生命垂危了!”
    廷雨眠抬头看竹影,脸色果然不好了,竹影心中一喜,待要再劝,杜通却大喝一声,“来人,给这小女娃备一匹快马,让她现在就走!”
    阿青带着人围上来架竹影,竹影抓着廷雨眠的手喊:“姑娘,随奴婢一起回去吧,主人见不到您指不定急成什么样了,您忍心让他病中忧心吗姑娘!”
    廷雨眠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杜通从后面拉住了,冷声道:“叫他来接你,什么伤不伤的,被剑戳一下就不行了?那小子且活呢,甭信他!”
    廷雨眠站在船板上,眼睁睁地看着竹影被阿青他们架走,心里也不禁开始忧虑,程聿的剑伤,是不是真的很重?
    “噗——!”
    一大口血喷出来,染红了恒夜半片衣裳,“小聿!”恒夜从床上弹起来,惊惶万分却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对哑奴大喊:“快去叫义父!”
    哑奴哆嗦着点头,飞也似的奔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任迦赶来,一进门就看见恒夜衣摆上的鲜红点点,任迦疾步往床边来,一边走一边问恒夜,“药用过了吗?”
    “用过了!内服外用的都用了,可他受的是剑伤,怎么会吐血呢?”
    任迦抓起程聿的手,片刻后,那搭在程聿脉上的指尖一顿。任迦的眼中滑过惊异,他探身将程聿的头往自己这边拨,看见程聿左耳的耳根,任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恒夜靠过来看了一眼,困惑的神色顿时变成了惊惧,“怎么会!小聿什么时候中的毒?”
    程聿的耳根后面布满了鲜红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血管一样。
    “不是毒,是蛊,连心蛊。”任迦慢慢地坐下。
    连心蛊?恒夜好歹在祁域待了二十几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蛊?
    “能解吗?”
    任迦的医术是值得信赖的,看他的神情,恒夜已在心里做好了再次出门跋山涉水的准备。
    “连心蛊,中蛊之人必须要有同父系并同母系的血才能解蛊,而且上下不能超出三代,否则不到一年就会穿心而死。”
    恒夜跌坐在凳子上,心里生出的寒意迅速将他包围,程聿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啊!
    任迦道:“先去给唐协写信。”
    用信鸽,半个时辰就可以把信送到距离青城派最近的驿站,可是,恒夜抬头,脸色竟有些发青,“另一头怎么办?”
    任迦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程聿,“我自有办法。”
    戌时三刻,一骑快马带着家书来到青城山脚,指明阁中有急件给折剑阁唐阁主,守卫的弟子举着火把匆匆引信使上山,却不曾注意,这匹快马是从西边来的。
    床前亮起灯光,一个微胖的人影披着衣服自内室穿过前厅,走到书房,小厮将灯点燃,再将信交给他,然后退了出来。
    灯光将人影拉高,半晌后那人抬起了头,拢了拢肩上披的衣服,转身往内室走。他脚步急切,到了内室门口却刹住,维持着要推门的动作,静了静,才真的推门进去。
    窗前失去了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传出一记清脆的声响,还有模糊不清的呵斥,女子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明黄的纸窗上,紧接着是刚才那个微胖的身影,他披在肩头的衣服单挂在肩膀一侧,随着拉扯女子的动作最终滑落。
    女子将男人都推了个趔趄,就在女子拾步要往门口走时,只听男人大喊了一声“周晴!”,微胖的身影一矮,影子不见了。
    女子终是停下了脚步,身子却不堪重负,跌跌撞撞地歪向一边,幸好窗边有矮柜,让她有所支撑才没倒下去。
    微胖的影子站起来扶她,女子猛地挥开,少顷,传来一声巨响!门板吱呀摇动,余怒未平,窗前又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当晚,烛火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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