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看上去有些忐忑，“富阁主和圆清大师造访，富阁主带了副夜光棋子，说想与您月下对弈，师叔，陪他们了。”
“胡闹！”意料之中的怒喝，唐周知道来了必要挨骂，因此没让廷雨眠过来，此时裴宪先逼近一步，他也不敢躲。
“他怎么能下床？！”裴宪先道。
没能劝住宋钦，确实是自己的错，唐周硬着头皮解释，“师叔说他早就答应富阁主了，不能失信，也不让我告诉您，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阿眠，阿眠在院子里陪师叔。”
裴宪先眉头紧皱，宋钦这哪是守诺，分明是怕自己赶回去，惹陈河心里不痛快。
唐周看裴宪先脸色难看，赶紧又道：“师叔精神还好，阿眠给她穿了很多衣服。”
“再有事千万不要拖，要立刻来找我！”裴宪先烦躁地挥挥手，唐周立马溜了。
一墙之隔。
院子里，宋钦与富锲各执一子，分居石桌两端，圆清大师居中观棋，对面的石凳是空的，廷雨眠站在宋钦身后。
为了一睹夜光棋子的风采，富锲请人把院子里的灯都熄了，连日大雨，月亮被冲洗的格外皎洁，石桌上，黑白两子泛着绿光，黑子色重，犹如浓妆美人，光华耀眼，白子色轻，宛如清丽少女，萤萤生辉。
对弈时不兴说话，这给宋钦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只要动手就行，偶尔体力不济，思路跟受阻，还有廷雨眠在旁悄悄提醒，大体上还能糊弄的过去。
这两天，问剑大会进行的如火如荼，众人白天拼力比武，晚上回到房间已是累的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或是在房中商讨对策，或是蒙上被子呼呼大睡，因此路上比平时还更清净些。
富疏在自家院子门口蹦蹦跳跳，嘴里不停的喊，“夏叔叔！你快来呀！快点快点！”
夏洞庭横站在屋前，一只脚留在门槛里面，一只脚跨在门槛外面，冲门口喊，“就来就来！你别乱跑！”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却是分身乏术，富夫人正不停往夏洞庭手里塞东西，“水杯带上吧，还有点心，这是药膏，防蚊子的，疏儿血甜招虫咬。再带件蓑衣吧，这天跟小孩儿的脸一样，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变，还有这个，这个……”
夏洞庭苦笑，这是去散步还是逃难啊！本不想与妇道人家争长短，可看富夫人这架势，他要再不阻止，说不定得等到天亮去。
夏洞庭道：“夫人别紧张，只是去散个步而已，我带把伞，防着下雨就行了。”
富夫人的奶妈张妈也帮忙劝和，“是啊夫人，有夏爷陪着，不怕的，您这左一样右一样的往人手里塞东西，叫夏爷以为咱们信不过他。”
富夫人后知后觉的笑了，“唷！洞庭，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疏儿这孩子娇气，回头找不着东西跟你胡闹。”
夏洞庭是富锲极看重的人，也是他们天秀阁的财神爷，富夫人一向都很敬重他。
夏洞庭一笑，“属下不敢这么想，夫人放心，疏儿若不痛快，我随时都能带他回来，反正花园离这儿也不远。”
富夫人抱着满手的东西，微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带他去吧，早去早回。”
“唉！那我们去了。”
夏洞庭答应一声，终于将自己搁置在门槛内的那只脚解放了出来。
与富夫人纠缠半晌，夏洞庭发现富疏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出声了，他快步走到院门口，只见富疏低着头站在墙角，掌心向上握着自己的衣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洞庭暗自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拍拍富疏的头，笑道：“夏叔叔太墨迹，叫疏儿等急了。”
富疏仰头看他，眼睛是孩童的眼睛，单纯明亮，却好像隐隐约约地蒙了一层雾，显得有些茫然，富疏摇摇头，把手塞进夏洞庭的大掌里。夏洞庭只当他等的太久，反握住富疏的手，一边哄他说话，一边领着他往园子里走。
夏季雨水充沛，天气多变，刚刚还很平静的小院，现在忽然刮起了风，树叶哗哗作响，没过一会儿，天空中飘起了雨丝，不大，拂在脸上，更像是凉风，棋局正好开到第三场，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三局棋，宋钦自己“险胜”两局，中间叫富锲赢一局，算是皆大欢喜。
丢了子，宋钦作势起来，廷雨眠上前扶他，宋钦的手看似是搭。其实是撑在廷雨眠手上的，刚刚触碰的那一刻，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艰难。廷雨眠微微一怔，有点迟疑的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宋钦以为自己让她吃力了，侧过头去看她，廷雨眠低垂的眼波轻轻一动，踢开脚下的小石子，抬头朝宋钦笑笑。
唐周早从屋里抱了两把伞出来，刚才还是凉风，这会儿雨落在脸上已是水滴的感觉了。
唐周主动道：“师叔，我送富阁主和大师出门。”
宋钦点头，含笑与两位客人告辞。
唐周的衣角刚刚消失在门口，宋钦就仰面向后倒去，廷雨眠没有准备，惊呼一声“宋叔叔！”差点没扶住。
宋钦摆了摆手，他根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勉强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廷雨眠会意，赶紧搀他回去。
进了屋，宋钦要换衣服，唐周还没回来，廷雨眠便把宋钦扶到屏风口，然后转身去点蜡烛。
点了蜡烛，屋里慢慢亮堂，宋钦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身上只穿了中衣，廷雨眠点完最后一支蜡烛，抖灭火折子，跑过来扶宋钦躺下，宋钦行动迟缓，看来的确是累着了。
宋钦靠在床上，廷雨眠给他倒茶，宋钦接过喝一口，人终于缓过来一点，笑道：“辛苦眠儿了。”
廷雨眠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微笑道：“不辛苦，宋叔叔生着病还要陪人下棋，比我辛苦多了。”
宋钦道：“刚才我一时思阻，多亏你在我耳边提醒，否则即便富阁主专心下棋，圆清大师也会看出端倪。”
“不会的，圆清大师看得很认真的，应该没注意到。”这时，廷雨眠从旁边变出一块毛巾，对宋钦笑道：“宋叔叔，我给你擦擦手好不好？”
宋钦这两天不能沐浴，廷雨眠都会给他擦擦脸和四肢。
宋钦的手很白，手背上分布着淡青色的血管，如果不是那些陈年旧伤和指间的薄茧，真的很难从这只手上看出岁月的痕迹。
“另一只。”廷雨眠吩咐道。
宋钦乖乖伸手，看着廷雨眠的颅顶，心中柔软，“师兄好福气，有眠儿这样的女儿。”
宋钦很少会在廷雨眠面前提廷岳山，自然是怕廷雨眠伤心，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提起，廷雨眠不会觉得不舒服。
可廷雨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专心做事，宋钦便有些吃不准，刚想开口，就见廷雨眠把他的手放下，失落道：“我还以为宋叔叔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原来不是！”
宋钦失笑，“眠儿惯会哄我。”
廷雨眠叠着手巾，“我最不会哄人了，又笨……”
“谁说的？”宋钦身体虚弱，说这话时却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赞同，“咱们眠儿嘴最甜，心也最软。”
廷雨眠莞尔一笑，恰逢唐周回来，人还未完全进来就哀怨的叹道：“果然有了新人忘旧人，师叔你从前明明说我的嘴巴是最甜的。”
宋钦和廷雨眠俱是一笑，宋钦的脸色也比刚进来时要好多了，至少有了血色，不似刚才，白白的像个蜡人。
雨势渐急，富疏因为没捉到萤火虫，赖着不肯回去，夏洞庭只好先带他在这假山里避一避。
雨点砸在泥土里，溅起一个个密集的小水坑，草叶被压弯了腰，有些直接被打落在水里。
狭小昏暗的假山里泛着泥土的腥气，富疏娇生惯养，夏洞庭本来还怕他闹，没成想这孩子今天这么乖，哼都没哼一句。
“夏叔叔”
“嗯？”反手托托富疏的下巴，“是不是饿了？”
假山里没有光线，夏洞庭只能依靠声音来判断富疏的动作，比如现在，他感觉到富疏正在往他的腿上靠。稚嫩的童音在昏暗的空间里响起，驱散了不少闷意，“那个橡皮人是不是叫软软？他娘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夏洞庭轻笑一声，知道富疏把“阮软”想成了“软软”。
“因为他是橡皮人啊，橡皮人不就是软软的吗？”
“为什么他是橡皮人呢？他生下来就是软软的吗？”
“嗯——，不是，因为他练功练的很刻苦，练到最后就变的刀枪不入啦，你要是静下心来把功夫练好，长大以后一定比阮软还厉害。”
“夏叔叔武功也很高，夏叔叔也能变成橡皮人吗？”富疏天真的追问。
“疏儿说呢？”
富疏不说话了，夏洞庭知道小家伙在思考。
富疏平时骄纵惯了，夏洞庭觉得他偶尔能这样静下心来动动脑筋也是好事，他和富锲早晚会老，天秀阁最终还是要交到富疏的手里，只不过按疏儿现在的性子，守成都困难，更不要说为天秀阁开拓什么新局面了，如果他能就此转性，那未尝不是——
夏洞庭想的入神，都没有注意到身边响起的诡异的抽拉声，“噗！”，腹部突然一凉，夏洞庭张大了嘴，低下头，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他将手探到痛处，在一片温热黏腻中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什么也来不及想，夏洞庭扶着石壁走到假山外面，就着月光看到了插在自己腹部上的匕首，雨水打在上面，在地上冲出了一道细长的血流，当然，这个景象夏洞庭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是从刀身上反射出的寒光。
富疏站在假山口，已经被吓傻了，一双小手垂在身侧，上面残留着没被雨水冲干净的血液。
夏洞庭身子一轻，跪倒在地，指尖抽搐着伸向富疏，想叫他去喊人，富疏却吓的往后退，好像要把自己藏到夏洞庭看不见的地方去。剧痛扯断了神经，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地泥泞。
夏洞庭侧脸紧贴在地面上，眼睛睁大，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了声，地上的污水全被他扫进了嘴里。
富疏缩着身子探过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夏洞庭异常狰狞的面容曝露在雪白的电光之下，富疏吓的一屁股坐进水里，四肢并用的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雨瓢泼，夏洞庭趴在地上蠕动，雨水溅的他睁不开眼睛，他以头为支点，想把自己给撑起来，可惜失败了，腹部的痛楚蔓延到全身，一点一点的吞噬他的生命，绝望之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紫色的绣鞋。
努力撑开眼睛往上看，雨水滴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高处有个人，撑着伞，遮住了面容，夏洞庭无声地动着嘴，手指哆嗦着抓住那人的衣摆。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那人蹲下身，把雨伞往前移，另一只手轻轻的摸上夏洞庭腹部的匕首。
雨水被挡住，虚弱的夏洞庭在一片虚无中看清了那人的脸，瞳孔骤然放大，“啊”呐喊封存在喉咙眼，腹部倏然一空，一阵足以令他晕厥的剧痛猛烈袭来，顷刻间，血流如注！
更猛烈的冲击接连降临，每一下都是对他残留生命的无情宣泄。
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夏洞庭听不见了。
胸前的衣襟被拉开，一个蜜蜡固封的小竹筒被放进了进去，伞面移开，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浇灌着青城山，荡涤着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的污秽。
哐当——！
房门被猛地撞开，富夫人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从内室里转出来，脸上的怒气没有褪去，转眼就成了惊吓，“疏儿！”，富夫人尖叫着冲过去，抱住了全身湿透的富疏。
“胡闹！”意料之中的怒喝，唐周知道来了必要挨骂，因此没让廷雨眠过来，此时裴宪先逼近一步，他也不敢躲。
“他怎么能下床？！”裴宪先道。
没能劝住宋钦，确实是自己的错，唐周硬着头皮解释，“师叔说他早就答应富阁主了，不能失信，也不让我告诉您，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阿眠，阿眠在院子里陪师叔。”
裴宪先眉头紧皱，宋钦这哪是守诺，分明是怕自己赶回去，惹陈河心里不痛快。
唐周看裴宪先脸色难看，赶紧又道：“师叔精神还好，阿眠给她穿了很多衣服。”
“再有事千万不要拖，要立刻来找我！”裴宪先烦躁地挥挥手，唐周立马溜了。
一墙之隔。
院子里，宋钦与富锲各执一子，分居石桌两端，圆清大师居中观棋，对面的石凳是空的，廷雨眠站在宋钦身后。
为了一睹夜光棋子的风采，富锲请人把院子里的灯都熄了，连日大雨，月亮被冲洗的格外皎洁，石桌上，黑白两子泛着绿光，黑子色重，犹如浓妆美人，光华耀眼，白子色轻，宛如清丽少女，萤萤生辉。
对弈时不兴说话，这给宋钦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只要动手就行，偶尔体力不济，思路跟受阻，还有廷雨眠在旁悄悄提醒，大体上还能糊弄的过去。
这两天，问剑大会进行的如火如荼，众人白天拼力比武，晚上回到房间已是累的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或是在房中商讨对策，或是蒙上被子呼呼大睡，因此路上比平时还更清净些。
富疏在自家院子门口蹦蹦跳跳，嘴里不停的喊，“夏叔叔！你快来呀！快点快点！”
夏洞庭横站在屋前，一只脚留在门槛里面，一只脚跨在门槛外面，冲门口喊，“就来就来！你别乱跑！”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却是分身乏术，富夫人正不停往夏洞庭手里塞东西，“水杯带上吧，还有点心，这是药膏，防蚊子的，疏儿血甜招虫咬。再带件蓑衣吧，这天跟小孩儿的脸一样，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变，还有这个，这个……”
夏洞庭苦笑，这是去散步还是逃难啊！本不想与妇道人家争长短，可看富夫人这架势，他要再不阻止，说不定得等到天亮去。
夏洞庭道：“夫人别紧张，只是去散个步而已，我带把伞，防着下雨就行了。”
富夫人的奶妈张妈也帮忙劝和，“是啊夫人，有夏爷陪着，不怕的，您这左一样右一样的往人手里塞东西，叫夏爷以为咱们信不过他。”
富夫人后知后觉的笑了，“唷！洞庭，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疏儿这孩子娇气，回头找不着东西跟你胡闹。”
夏洞庭是富锲极看重的人，也是他们天秀阁的财神爷，富夫人一向都很敬重他。
夏洞庭一笑，“属下不敢这么想，夫人放心，疏儿若不痛快，我随时都能带他回来，反正花园离这儿也不远。”
富夫人抱着满手的东西，微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带他去吧，早去早回。”
“唉！那我们去了。”
夏洞庭答应一声，终于将自己搁置在门槛内的那只脚解放了出来。
与富夫人纠缠半晌，夏洞庭发现富疏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出声了，他快步走到院门口，只见富疏低着头站在墙角，掌心向上握着自己的衣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洞庭暗自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拍拍富疏的头，笑道：“夏叔叔太墨迹，叫疏儿等急了。”
富疏仰头看他，眼睛是孩童的眼睛，单纯明亮，却好像隐隐约约地蒙了一层雾，显得有些茫然，富疏摇摇头，把手塞进夏洞庭的大掌里。夏洞庭只当他等的太久，反握住富疏的手，一边哄他说话，一边领着他往园子里走。
夏季雨水充沛，天气多变，刚刚还很平静的小院，现在忽然刮起了风，树叶哗哗作响，没过一会儿，天空中飘起了雨丝，不大，拂在脸上，更像是凉风，棋局正好开到第三场，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三局棋，宋钦自己“险胜”两局，中间叫富锲赢一局，算是皆大欢喜。
丢了子，宋钦作势起来，廷雨眠上前扶他，宋钦的手看似是搭。其实是撑在廷雨眠手上的，刚刚触碰的那一刻，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艰难。廷雨眠微微一怔，有点迟疑的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宋钦以为自己让她吃力了，侧过头去看她，廷雨眠低垂的眼波轻轻一动，踢开脚下的小石子，抬头朝宋钦笑笑。
唐周早从屋里抱了两把伞出来，刚才还是凉风，这会儿雨落在脸上已是水滴的感觉了。
唐周主动道：“师叔，我送富阁主和大师出门。”
宋钦点头，含笑与两位客人告辞。
唐周的衣角刚刚消失在门口，宋钦就仰面向后倒去，廷雨眠没有准备，惊呼一声“宋叔叔！”差点没扶住。
宋钦摆了摆手，他根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勉强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廷雨眠会意，赶紧搀他回去。
进了屋，宋钦要换衣服，唐周还没回来，廷雨眠便把宋钦扶到屏风口，然后转身去点蜡烛。
点了蜡烛，屋里慢慢亮堂，宋钦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身上只穿了中衣，廷雨眠点完最后一支蜡烛，抖灭火折子，跑过来扶宋钦躺下，宋钦行动迟缓，看来的确是累着了。
宋钦靠在床上，廷雨眠给他倒茶，宋钦接过喝一口，人终于缓过来一点，笑道：“辛苦眠儿了。”
廷雨眠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微笑道：“不辛苦，宋叔叔生着病还要陪人下棋，比我辛苦多了。”
宋钦道：“刚才我一时思阻，多亏你在我耳边提醒，否则即便富阁主专心下棋，圆清大师也会看出端倪。”
“不会的，圆清大师看得很认真的，应该没注意到。”这时，廷雨眠从旁边变出一块毛巾，对宋钦笑道：“宋叔叔，我给你擦擦手好不好？”
宋钦这两天不能沐浴，廷雨眠都会给他擦擦脸和四肢。
宋钦的手很白，手背上分布着淡青色的血管，如果不是那些陈年旧伤和指间的薄茧，真的很难从这只手上看出岁月的痕迹。
“另一只。”廷雨眠吩咐道。
宋钦乖乖伸手，看着廷雨眠的颅顶，心中柔软，“师兄好福气，有眠儿这样的女儿。”
宋钦很少会在廷雨眠面前提廷岳山，自然是怕廷雨眠伤心，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提起，廷雨眠不会觉得不舒服。
可廷雨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专心做事，宋钦便有些吃不准，刚想开口，就见廷雨眠把他的手放下，失落道：“我还以为宋叔叔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原来不是！”
宋钦失笑，“眠儿惯会哄我。”
廷雨眠叠着手巾，“我最不会哄人了，又笨……”
“谁说的？”宋钦身体虚弱，说这话时却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赞同，“咱们眠儿嘴最甜，心也最软。”
廷雨眠莞尔一笑，恰逢唐周回来，人还未完全进来就哀怨的叹道：“果然有了新人忘旧人，师叔你从前明明说我的嘴巴是最甜的。”
宋钦和廷雨眠俱是一笑，宋钦的脸色也比刚进来时要好多了，至少有了血色，不似刚才，白白的像个蜡人。
雨势渐急，富疏因为没捉到萤火虫，赖着不肯回去，夏洞庭只好先带他在这假山里避一避。
雨点砸在泥土里，溅起一个个密集的小水坑，草叶被压弯了腰，有些直接被打落在水里。
狭小昏暗的假山里泛着泥土的腥气，富疏娇生惯养，夏洞庭本来还怕他闹，没成想这孩子今天这么乖，哼都没哼一句。
“夏叔叔”
“嗯？”反手托托富疏的下巴，“是不是饿了？”
假山里没有光线，夏洞庭只能依靠声音来判断富疏的动作，比如现在，他感觉到富疏正在往他的腿上靠。稚嫩的童音在昏暗的空间里响起，驱散了不少闷意，“那个橡皮人是不是叫软软？他娘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夏洞庭轻笑一声，知道富疏把“阮软”想成了“软软”。
“因为他是橡皮人啊，橡皮人不就是软软的吗？”
“为什么他是橡皮人呢？他生下来就是软软的吗？”
“嗯——，不是，因为他练功练的很刻苦，练到最后就变的刀枪不入啦，你要是静下心来把功夫练好，长大以后一定比阮软还厉害。”
“夏叔叔武功也很高，夏叔叔也能变成橡皮人吗？”富疏天真的追问。
“疏儿说呢？”
富疏不说话了，夏洞庭知道小家伙在思考。
富疏平时骄纵惯了，夏洞庭觉得他偶尔能这样静下心来动动脑筋也是好事，他和富锲早晚会老，天秀阁最终还是要交到富疏的手里，只不过按疏儿现在的性子，守成都困难，更不要说为天秀阁开拓什么新局面了，如果他能就此转性，那未尝不是——
夏洞庭想的入神，都没有注意到身边响起的诡异的抽拉声，“噗！”，腹部突然一凉，夏洞庭张大了嘴，低下头，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他将手探到痛处，在一片温热黏腻中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什么也来不及想，夏洞庭扶着石壁走到假山外面，就着月光看到了插在自己腹部上的匕首，雨水打在上面，在地上冲出了一道细长的血流，当然，这个景象夏洞庭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是从刀身上反射出的寒光。
富疏站在假山口，已经被吓傻了，一双小手垂在身侧，上面残留着没被雨水冲干净的血液。
夏洞庭身子一轻，跪倒在地，指尖抽搐着伸向富疏，想叫他去喊人，富疏却吓的往后退，好像要把自己藏到夏洞庭看不见的地方去。剧痛扯断了神经，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地泥泞。
夏洞庭侧脸紧贴在地面上，眼睛睁大，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了声，地上的污水全被他扫进了嘴里。
富疏缩着身子探过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夏洞庭异常狰狞的面容曝露在雪白的电光之下，富疏吓的一屁股坐进水里，四肢并用的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雨瓢泼，夏洞庭趴在地上蠕动，雨水溅的他睁不开眼睛，他以头为支点，想把自己给撑起来，可惜失败了，腹部的痛楚蔓延到全身，一点一点的吞噬他的生命，绝望之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紫色的绣鞋。
努力撑开眼睛往上看，雨水滴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高处有个人，撑着伞，遮住了面容，夏洞庭无声地动着嘴，手指哆嗦着抓住那人的衣摆。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那人蹲下身，把雨伞往前移，另一只手轻轻的摸上夏洞庭腹部的匕首。
雨水被挡住，虚弱的夏洞庭在一片虚无中看清了那人的脸，瞳孔骤然放大，“啊”呐喊封存在喉咙眼，腹部倏然一空，一阵足以令他晕厥的剧痛猛烈袭来，顷刻间，血流如注！
更猛烈的冲击接连降临，每一下都是对他残留生命的无情宣泄。
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夏洞庭听不见了。
胸前的衣襟被拉开，一个蜜蜡固封的小竹筒被放进了进去，伞面移开，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浇灌着青城山，荡涤着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的污秽。
哐当——！
房门被猛地撞开，富夫人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从内室里转出来，脸上的怒气没有褪去，转眼就成了惊吓，“疏儿！”，富夫人尖叫着冲过去，抱住了全身湿透的富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