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钦贵为明月山庄副主，想不到院子里却很清净，廷雨眠来了两次，除了门口的侍卫外，院子里就只有邹衍一个护卫在。
邹衍将点心端上来，宋钦看到那点心的庐山真面目，笑容里不禁多了一抹温情，“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廷雨眠点头，“爹以前跟我说，他的小师弟，幼时最爱吃豌豆黄，”把盘子往前推了一点，“这是我做的，您尝尝。”
宋钦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抿了抿，似笑似叹道：“这可比我当年吃的要精细的多。”
廷雨眠道：“我也给我爹做过，他说少了一样味道，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宋钦举了举手中的点心，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人年纪大了容易念旧，吃的就是个念想，其实哪有什么特别呢。”
廷雨眠不禁想起了甜李子和酸李子，自嘲的笑了笑，见邹衍铁塔似的立在一边，拈起一块递给他，笑道：“邹大哥尝尝，也好给我点意见。”
邹衍却如临大敌，一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边后退道：“姑娘恕罪，我吃了这个会变成猪头的！”
宋钦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身后，“他对豆子过敏，下回遇着祭祀若寻不到猪头，便让他吃颗豆顶上。”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邹衍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表达畏惧之情时还挺有创意。
邹衍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了廷姑娘，这回帮不了你。”
廷雨眠笑着摇了摇头。
宋钦将剩下的小半块点心往嘴里一丢，拍掉手上的点心屑，笑道：“眠儿，陪师叔对一局！”
廷雨眠欣然道好。
宋钦的院子好像很容易使人沉心静气。一老一少坐在竹林前下棋，微风习习，带着木叶的清香，令人身心愉悦。
宋钦落子，端起茶杯喝茶，含笑看着执子思索的廷雨眠。邹衍拎着茶壶，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随时准备上前添水。
相比宋钦的轻松，廷雨眠的顾虑明显更多，一枚棋子落下前，非要想好三四步之外的光景才能放心，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求胜，而是因为尊重，既是生辰贺礼，她就要拿出看家的本领来陪宋钦下这盘棋。
宋钦布一子，廷雨眠追一子，这样被动的鏖战几十回合后，廷雨眠有些支撑不住了，显出颓势来。宋钦含笑布下致命一子，基本锁定了胜局。手心的黑子纷纷落入棋盒，宋钦认为此局已见分晓，可他没想到，廷雨眠这回竟一改常态，毫不犹豫的落下一粒白子，霎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像从坚硬的万丈石壁中冒出了青草，将死的棋局顿时焕发了生机！
开始收网了。
廷雨眠抬起头，额前的薄汗被林风拂开，有一种宣泄过后的快感。
宋钦大感意外，不自觉的弯下腰去沉思。
时间悄然溜走，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有西沉之势，宋钦却没有再落一子。
邹衍走到宋钦旁边，弯下腰轻声提醒，“宋主，天不早了。”
虽是绝地反击，胜负却未见分明，宋钦现在才重视起来，这盘棋刚入佳境，廷雨眠自然不舍在这个关头弃局，但这不是在家，她也不好意思逾礼，“宋叔叔，要不我改日再来罢。”
宋钦却没有顾虑，倾身看着棋盘，道了一句“无妨”然后头也不回的对邹衍说，“莫扰了我的棋兴。”
邹衍可怜兮兮地看廷雨眠，廷雨眠又对宋钦道：“宋叔叔，这棋局是我娘教我布的，宋叔叔若有兴趣，不如改日我再细细为您拆解。”
邹衍附和道：“是啊是啊！您今天中午心痛，大夫特意交待不可废思，不如过几日请廷姑娘再来一趟。”
宋钦直起身子，将指尖的棋子扔进盒中，回过头道：“你虽然不会下棋，但也应该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宋钦转回来，神情已变得不耐，“再啰嗦就让你滚蛋！”
邹衍低下头，灰溜溜地退到一边。
廷雨眠对邹衍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邹衍抱以苦笑。
宋钦尝试拆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谦虚的请廷雨眠为他解局，廷雨眠一边落子，一边说明。
宋钦看的认真，不愿错过任何一步，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的表情如同雨后初霁，慢慢露出轻松了之色。
“妙！眠儿此局布得甚妙！”宋钦的眼睛都不舍得离开棋盘，拊掌称赞。
廷雨眠笑道：“宋叔叔谬赞，这是我娘布的局，刚与您对弈自感吃力，故借此局抵挡一二。”
宋钦笑道：“你娘也爱下棋？”
“倒不常见她下，我娘这人喜欢的东西多，我也闹不明白。”
宋钦听了哈哈大笑。
廷雨眠微笑道：“宋叔叔今天过生辰，我没什么送得出手的，做一盘点心，陪您下会儿棋，算作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健康长寿。”
“‘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裴叔叔礼物送的好，可也比不上你这个，眠儿有心了。”说罢双手撑在腿上，笑着起身，还未站稳忽然笑容一滞，宋钦长袖一挥，身体向后倒去！
邹衍大惊，倒也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托住，想也不想就往屋里走。
邹衍把宋钦安置在床上，回身道：“廷姑娘，宋主旧伤复发了，他待会儿可能会发热，这里有冷水，你拧几块帕子给他擦头脸和手臂，尽量别让他烧起来，我去找大夫！”
廷雨眠急忙道：“好，你快去！”
邹衍掉头就走，廷雨眠赶紧去拧块帕子，宋钦房间的陈设一点都不“宋钦”，他的院子里翠竹成林，绿涛一般飘逸洒脱，可这房间里的帘子几乎都是浅灰色，仿佛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不仅自己没有生气，外人看久了也有些心灰意冷。
廷雨眠走到床边，刚坐下来就吓了一跳，宋钦的脸色发青，冰凉的帕子放上宋钦的脸颊，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生热。
廷雨眠将整盆的水端过来，放在床边。
宋钦的额头上盖着一块帕子，廷雨眠拂起宋钦的衣袖，看见他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像是中毒一样，廷雨眠将帕子拍上去，在上面来回擦拭。帕子飞速地从水中走过，又飞速地被拎起，一盆冰水很快就变成了温水，糟糕的是，宋钦的手指已经开始痉挛！
来不及拧紧帕子，廷雨眠拿湿毛巾裹住他的手指，然后一个一个往外拔，这只手清瘦修长，手背上有几处刀疤，都是陈年旧伤，手指间积着厚茧，廷雨眠拔的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和毛巾底下的抽搐。
邹衍带着大夫赶来了，后面跟着裴宪先、程聿和唐周，裴右洵与右泞在自己的院子里，裴宪先不让声张，所以他们没有收到消息。
廷雨眠起身给大夫让位，她手中攥着毛巾，袖子挽起，衣服上全是淋漓的水渍，看上去有些狼狈。
一群人围过来，她第一个看见的是程聿，刹那间，担忧与害怕毫无保留的出现在她眼中，程聿对她摇头，表示没事，廷雨眠方才镇定了一点。
大夫伸手号脉，裴宪先在一旁很着急，“怎么样？”
大夫果断道：“小人要给宋主检查一下伤口！”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去看站在一旁的廷雨眠，廷雨眠脸一红，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裴宪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夫请。”
廷雨眠站在屋前，她出来的急，毛巾还握在手上。天已经暗了，晚风穿过竹林，挟来沁凉的寒意，她一身都是汗，风一吹，衣衫就紧紧地贴上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廷雨眠将袖子放下，倒退着往屋檐下躲，忽然，一件玄色的披风落在她的肩头，冷风顿时被阻隔在外，廷雨眠转身，程聿道：“师父让我拿给你，师叔没事。”
廷雨眠拢了拢披风，“多谢”
程聿没有多言。
两人在屋檐下站着，程聿在稍后的位置，挡住了侧面吹来的穿堂风。不远处，竹林被风吹的哗哗响，植物的腥气被过滤掉，留下凉丝丝的清香。
“程师兄，出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唐周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件外衫，看见廷雨眠身上有披风，不禁看了程聿一眼。
“宋叔叔怎么样了？”廷雨眠现在最关心这个。
唐周将外衫担在胳膊上，“没事，是思虑过度引发的旧伤，幸好没完全烧起来，大夫正在施针。”
廷雨眠很自责，“我不该和他下那么久的棋，邹大哥提醒过了，我没在意。”
唐周道：“这回真不怪你，师叔案牍劳形，数十年如一日，这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在你没上山之前就有，还不止一次。”
“聿儿，周儿？”裴宪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在！”二人隔窗应道。
“你们师叔没事了，你们两先带眠儿回去，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记住！不要声张。”
“那你呢师父？”唐周问。
裴宪先道：“我在这待会儿，你们先回去。”
三人于是离开竹苑。
针灸过后，宋钦转醒，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师兄不可丢下我。”
裴宪先顾左右而言他，“渴吗？要不要喝水？”
宋钦坚持道：“师兄不要担心，我歇息一晚就好，此次祁域之行，不可少了我。”
裴宪先看着宋钦，忽然生出了喟叹，“当年如果是你留下，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受罪。”
“师兄”宋钦难得打断裴宪先说话，语气十分沉肃，“你我同气连枝，生死与共，这么多年来，我欠你良多，却从不让自己对你心怀有愧，就是怕愧疚之情多了，生出妇人之仁，徒坏心志，我也求你，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此生勿再提起。”
裴宪先呼了一口气，“你好好休息，后日一早我们同去祁域。”
宋钦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男人与女人不同，语言的作用有时候在他们身上显得微乎其微。
裴宪先给宋钦掖了掖被子，等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邹衍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床边，宋钦道：“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邹衍应下，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宋钦缓缓闭眼，没过多久，脸上的表情变的安然，仿佛已进入睡熟。
入夜，林风渐渐停了，翠绿色的细长竹叶在枝头轻轻晃动，好像初生的婴儿在愉悦的挥舞手臂，带着一种惹人心软的可爱。
门被推开了，难得的是那动静极轻，却不会显得鬼祟。灰色的长裙自洒满月光的门槛上拂过，裙摆在离床最远的桌腿处停留片刻，然后如一只灰色的蝴蝶，翩然远去。
门又被轻轻地带上，月光暗淡，仿佛随它去了远方。
宋钦缓缓地睁开眼，他将被子掀开，披了一件外套坐起来，不需要点灯，把窗子打开，月光就会如银色的丝缎一样铺展进来。
宋钦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有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热汤面，还有一只碗里装着两块豌豆黄。一双筷子静静地躺在桌上，两支筷子拢的整整齐齐，宋钦的半张脸沐浴在月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静远。
拾起筷子，夹一块豌豆黄，放进嘴里细抿，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内渐渐化开，像是一抔温泉水，被人捧起，又被温柔的浇在了他的心上。
面已经有些坨了，可宋钦不介意，照样扶着碗吃得很香，他在月光下吃饭，明明清冷又寂寞，可仔细看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的快乐。
判断一个人有多快乐，可以去看旁人看他快乐时的心情，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却不能感受到快乐，这是廉价的快乐；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也同样能感受到快乐，这是平凡的快乐；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却想要落泪，这就是绝无仅有，深入骨髓的快乐。
宋钦现在拥有的，正是这第三种快乐。
喝尽最后一口汤，宋钦放下筷子，他动手把那两只碗靠在一起，又把那双筷子像先前一样拢好，拢的严丝合缝，拢的整整齐齐，正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那张清雅睿智的脸忽然变得如少年一样纯真而憨厚。
宋钦起身回去躺好，双手压在棉被上闭眼，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卧在被子里，月光在桌上留下一条斜长的白练，两只碗与一双筷子紧紧地依偎在月光中，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在一起。
邹衍将点心端上来，宋钦看到那点心的庐山真面目，笑容里不禁多了一抹温情，“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廷雨眠点头，“爹以前跟我说，他的小师弟，幼时最爱吃豌豆黄，”把盘子往前推了一点，“这是我做的，您尝尝。”
宋钦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抿了抿，似笑似叹道：“这可比我当年吃的要精细的多。”
廷雨眠道：“我也给我爹做过，他说少了一样味道，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宋钦举了举手中的点心，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人年纪大了容易念旧，吃的就是个念想，其实哪有什么特别呢。”
廷雨眠不禁想起了甜李子和酸李子，自嘲的笑了笑，见邹衍铁塔似的立在一边，拈起一块递给他，笑道：“邹大哥尝尝，也好给我点意见。”
邹衍却如临大敌，一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边后退道：“姑娘恕罪，我吃了这个会变成猪头的！”
宋钦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身后，“他对豆子过敏，下回遇着祭祀若寻不到猪头，便让他吃颗豆顶上。”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邹衍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表达畏惧之情时还挺有创意。
邹衍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了廷姑娘，这回帮不了你。”
廷雨眠笑着摇了摇头。
宋钦将剩下的小半块点心往嘴里一丢，拍掉手上的点心屑，笑道：“眠儿，陪师叔对一局！”
廷雨眠欣然道好。
宋钦的院子好像很容易使人沉心静气。一老一少坐在竹林前下棋，微风习习，带着木叶的清香，令人身心愉悦。
宋钦落子，端起茶杯喝茶，含笑看着执子思索的廷雨眠。邹衍拎着茶壶，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随时准备上前添水。
相比宋钦的轻松，廷雨眠的顾虑明显更多，一枚棋子落下前，非要想好三四步之外的光景才能放心，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求胜，而是因为尊重，既是生辰贺礼，她就要拿出看家的本领来陪宋钦下这盘棋。
宋钦布一子，廷雨眠追一子，这样被动的鏖战几十回合后，廷雨眠有些支撑不住了，显出颓势来。宋钦含笑布下致命一子，基本锁定了胜局。手心的黑子纷纷落入棋盒，宋钦认为此局已见分晓，可他没想到，廷雨眠这回竟一改常态，毫不犹豫的落下一粒白子，霎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像从坚硬的万丈石壁中冒出了青草，将死的棋局顿时焕发了生机！
开始收网了。
廷雨眠抬起头，额前的薄汗被林风拂开，有一种宣泄过后的快感。
宋钦大感意外，不自觉的弯下腰去沉思。
时间悄然溜走，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有西沉之势，宋钦却没有再落一子。
邹衍走到宋钦旁边，弯下腰轻声提醒，“宋主，天不早了。”
虽是绝地反击，胜负却未见分明，宋钦现在才重视起来，这盘棋刚入佳境，廷雨眠自然不舍在这个关头弃局，但这不是在家，她也不好意思逾礼，“宋叔叔，要不我改日再来罢。”
宋钦却没有顾虑，倾身看着棋盘，道了一句“无妨”然后头也不回的对邹衍说，“莫扰了我的棋兴。”
邹衍可怜兮兮地看廷雨眠，廷雨眠又对宋钦道：“宋叔叔，这棋局是我娘教我布的，宋叔叔若有兴趣，不如改日我再细细为您拆解。”
邹衍附和道：“是啊是啊！您今天中午心痛，大夫特意交待不可废思，不如过几日请廷姑娘再来一趟。”
宋钦直起身子，将指尖的棋子扔进盒中，回过头道：“你虽然不会下棋，但也应该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宋钦转回来，神情已变得不耐，“再啰嗦就让你滚蛋！”
邹衍低下头，灰溜溜地退到一边。
廷雨眠对邹衍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邹衍抱以苦笑。
宋钦尝试拆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谦虚的请廷雨眠为他解局，廷雨眠一边落子，一边说明。
宋钦看的认真，不愿错过任何一步，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的表情如同雨后初霁，慢慢露出轻松了之色。
“妙！眠儿此局布得甚妙！”宋钦的眼睛都不舍得离开棋盘，拊掌称赞。
廷雨眠笑道：“宋叔叔谬赞，这是我娘布的局，刚与您对弈自感吃力，故借此局抵挡一二。”
宋钦笑道：“你娘也爱下棋？”
“倒不常见她下，我娘这人喜欢的东西多，我也闹不明白。”
宋钦听了哈哈大笑。
廷雨眠微笑道：“宋叔叔今天过生辰，我没什么送得出手的，做一盘点心，陪您下会儿棋，算作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健康长寿。”
“‘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裴叔叔礼物送的好，可也比不上你这个，眠儿有心了。”说罢双手撑在腿上，笑着起身，还未站稳忽然笑容一滞，宋钦长袖一挥，身体向后倒去！
邹衍大惊，倒也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托住，想也不想就往屋里走。
邹衍把宋钦安置在床上，回身道：“廷姑娘，宋主旧伤复发了，他待会儿可能会发热，这里有冷水，你拧几块帕子给他擦头脸和手臂，尽量别让他烧起来，我去找大夫！”
廷雨眠急忙道：“好，你快去！”
邹衍掉头就走，廷雨眠赶紧去拧块帕子，宋钦房间的陈设一点都不“宋钦”，他的院子里翠竹成林，绿涛一般飘逸洒脱，可这房间里的帘子几乎都是浅灰色，仿佛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不仅自己没有生气，外人看久了也有些心灰意冷。
廷雨眠走到床边，刚坐下来就吓了一跳，宋钦的脸色发青，冰凉的帕子放上宋钦的脸颊，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生热。
廷雨眠将整盆的水端过来，放在床边。
宋钦的额头上盖着一块帕子，廷雨眠拂起宋钦的衣袖，看见他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像是中毒一样，廷雨眠将帕子拍上去，在上面来回擦拭。帕子飞速地从水中走过，又飞速地被拎起，一盆冰水很快就变成了温水，糟糕的是，宋钦的手指已经开始痉挛！
来不及拧紧帕子，廷雨眠拿湿毛巾裹住他的手指，然后一个一个往外拔，这只手清瘦修长，手背上有几处刀疤，都是陈年旧伤，手指间积着厚茧，廷雨眠拔的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和毛巾底下的抽搐。
邹衍带着大夫赶来了，后面跟着裴宪先、程聿和唐周，裴右洵与右泞在自己的院子里，裴宪先不让声张，所以他们没有收到消息。
廷雨眠起身给大夫让位，她手中攥着毛巾，袖子挽起，衣服上全是淋漓的水渍，看上去有些狼狈。
一群人围过来，她第一个看见的是程聿，刹那间，担忧与害怕毫无保留的出现在她眼中，程聿对她摇头，表示没事，廷雨眠方才镇定了一点。
大夫伸手号脉，裴宪先在一旁很着急，“怎么样？”
大夫果断道：“小人要给宋主检查一下伤口！”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去看站在一旁的廷雨眠，廷雨眠脸一红，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裴宪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夫请。”
廷雨眠站在屋前，她出来的急，毛巾还握在手上。天已经暗了，晚风穿过竹林，挟来沁凉的寒意，她一身都是汗，风一吹，衣衫就紧紧地贴上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廷雨眠将袖子放下，倒退着往屋檐下躲，忽然，一件玄色的披风落在她的肩头，冷风顿时被阻隔在外，廷雨眠转身，程聿道：“师父让我拿给你，师叔没事。”
廷雨眠拢了拢披风，“多谢”
程聿没有多言。
两人在屋檐下站着，程聿在稍后的位置，挡住了侧面吹来的穿堂风。不远处，竹林被风吹的哗哗响，植物的腥气被过滤掉，留下凉丝丝的清香。
“程师兄，出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唐周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件外衫，看见廷雨眠身上有披风，不禁看了程聿一眼。
“宋叔叔怎么样了？”廷雨眠现在最关心这个。
唐周将外衫担在胳膊上，“没事，是思虑过度引发的旧伤，幸好没完全烧起来，大夫正在施针。”
廷雨眠很自责，“我不该和他下那么久的棋，邹大哥提醒过了，我没在意。”
唐周道：“这回真不怪你，师叔案牍劳形，数十年如一日，这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在你没上山之前就有，还不止一次。”
“聿儿，周儿？”裴宪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在！”二人隔窗应道。
“你们师叔没事了，你们两先带眠儿回去，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记住！不要声张。”
“那你呢师父？”唐周问。
裴宪先道：“我在这待会儿，你们先回去。”
三人于是离开竹苑。
针灸过后，宋钦转醒，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师兄不可丢下我。”
裴宪先顾左右而言他，“渴吗？要不要喝水？”
宋钦坚持道：“师兄不要担心，我歇息一晚就好，此次祁域之行，不可少了我。”
裴宪先看着宋钦，忽然生出了喟叹，“当年如果是你留下，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受罪。”
“师兄”宋钦难得打断裴宪先说话，语气十分沉肃，“你我同气连枝，生死与共，这么多年来，我欠你良多，却从不让自己对你心怀有愧，就是怕愧疚之情多了，生出妇人之仁，徒坏心志，我也求你，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此生勿再提起。”
裴宪先呼了一口气，“你好好休息，后日一早我们同去祁域。”
宋钦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男人与女人不同，语言的作用有时候在他们身上显得微乎其微。
裴宪先给宋钦掖了掖被子，等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邹衍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床边，宋钦道：“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邹衍应下，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宋钦缓缓闭眼，没过多久，脸上的表情变的安然，仿佛已进入睡熟。
入夜，林风渐渐停了，翠绿色的细长竹叶在枝头轻轻晃动，好像初生的婴儿在愉悦的挥舞手臂，带着一种惹人心软的可爱。
门被推开了，难得的是那动静极轻，却不会显得鬼祟。灰色的长裙自洒满月光的门槛上拂过，裙摆在离床最远的桌腿处停留片刻，然后如一只灰色的蝴蝶，翩然远去。
门又被轻轻地带上，月光暗淡，仿佛随它去了远方。
宋钦缓缓地睁开眼，他将被子掀开，披了一件外套坐起来，不需要点灯，把窗子打开，月光就会如银色的丝缎一样铺展进来。
宋钦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有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热汤面，还有一只碗里装着两块豌豆黄。一双筷子静静地躺在桌上，两支筷子拢的整整齐齐，宋钦的半张脸沐浴在月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静远。
拾起筷子，夹一块豌豆黄，放进嘴里细抿，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内渐渐化开，像是一抔温泉水，被人捧起，又被温柔的浇在了他的心上。
面已经有些坨了，可宋钦不介意，照样扶着碗吃得很香，他在月光下吃饭，明明清冷又寂寞，可仔细看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的快乐。
判断一个人有多快乐，可以去看旁人看他快乐时的心情，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却不能感受到快乐，这是廉价的快乐；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也同样能感受到快乐，这是平凡的快乐；如果旁人看着他快乐却想要落泪，这就是绝无仅有，深入骨髓的快乐。
宋钦现在拥有的，正是这第三种快乐。
喝尽最后一口汤，宋钦放下筷子，他动手把那两只碗靠在一起，又把那双筷子像先前一样拢好，拢的严丝合缝，拢的整整齐齐，正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那张清雅睿智的脸忽然变得如少年一样纯真而憨厚。
宋钦起身回去躺好，双手压在棉被上闭眼，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卧在被子里，月光在桌上留下一条斜长的白练，两只碗与一双筷子紧紧地依偎在月光中，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