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野和其他同学一样,正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许斌老师讲他的故事,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拴着红绳的吊坠不经意地露出一角。
    吊坠如小指粗细一小节,前端乳白荧亮,拴着红绳的地方浸染着好看的嫣红。
    这物件凡人看不出什么,白泽却一眼就能辨出。那是玉骨,三界里凡是得道的鬼神在涅槃之时流落人间的指骨,经过上千年的尘封,变成似玉一样的质地。
    只是这一块又格外不同,看样子,它还染着原主的血。
    这类宝物,一切阴间污秽避之不及,怪不得它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男孩身上似乎有一层纤薄但强韧的屏障保护着他。
    白泽虽然是只上古神兽,却早已丧失了法力,所以一时间也没能挡住这玉骨带来的冲击。
    它在看到玉骨的瞬间,如遭雷击,四脚朝天摔倒在秦牧野的试卷上,眼冒金星,小半截粉嫩的舌头都忘了收回去。
    趴在讲桌上的黑猫撩起眼皮扫了它一眼,用鼻孔吹气,转身蹭着主人搭在桌边的手往前滚了滚。
    “有一天,我下晚自习回家,看到父母的鞋放在门口。是夜摊上常见的那种,很便宜,质地硬而脆后跟都磨歪了,想必穿起来已经很不舒服,可他们就是舍不得丢。”
    讲台上的许老师继续说着,台下的学生们各个神情专注,在课堂上听故事往往比听课要来得认真。
    “没想到全年无休的他们,竟然会舍得给自己放一天假。然而,是我想多了……”许老师苦笑着低下头。
    那一年,许斌和在坐的学生们差不多年纪。整天为各种琐事烦恼,看不惯父母却又无法自立,在生活上不得不依赖他们。
    让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在家庭调查表上,其他同学的父母都有着光鲜亮眼的职业,而自己只能遮遮掩掩地写下“下岗工人”。
    “哦,许斌你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呀,那下学期要不要帮你申请贫困补助?哈哈哈……”
    同学们的讨论中夹杂无心的恶意。他觉得父母让他很丢脸,又憋屈又沮丧,自尊心脆弱地不堪一击。
    少年们对“下岗”的理解有所偏差,并不了解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只觉得是父母没有本事,吃大锅饭的时候荒废了自己,只能沦落到被厂子抛弃,靠在夜市摆摊糊口。
    所以,那时的许斌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天,当他回家看到早归的父母时,父母连忙停止了正在说的话题,仓惶地藏起一个布兜。
    大概在他们眼中许斌还是记忆中粗心贪玩的小男孩,以为拙劣的演技勉强能应付过去。而事实上,那时候的少年早已经变得心思细腻又敏感。
    他一眼看出父母藏起来的布兜上印着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标识。虽然这种布兜满大街都是,可遮遮掩掩不免令人起疑。。
    于是,他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翻箱倒柜找出布兜。没想到,里面除了几盒药之外,竟然还有各种检查报告和诊断书。
    那时他才知道,在他对父母冷漠薄情的时间里,夫妻两隐忍着什么。
    父亲之前工作的厂子环境简陋污染大,早就落下了肺上的毛病,这两年为了一家生计又严重透支了身体,竟然才刚四十五岁就得了肺癌!且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那一瞬犹如晴天霹雳,男孩身心都像是被万千利刃穿刺着,各种情绪轮番轰炸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也要炸了。
    最后,他只记得很生气,却不知道是在气父母对自己隐瞒病情,还是气自己对父母的疏远与不理解。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啊,当晚就拿着诊断报告去小摊上找他们,”许斌微眯住眼睛摇了摇头,依稀能感觉得到当年那股憋在胸口的不畅与担忧,“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去他们的小摊,没想到那里虽然简陋生意却意外的红火。”
    “母亲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眼眶当场就湿了,可是当着裹着厚毛毯歪坐在一边的父亲和食客们的面她还是强忍着,只是对我笑笑说既然来了就帮帮忙吧。”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我帮她。原来父母终究不是铁打的,他们也知道疲惫,也需要帮忙。最终,我还是没有质问他们的勇气。瞬间,我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成长往往就在一瞬间,需要用痛苦的经历去交换。”许老师说到这,声音有些微微发颤,班上已经有女生紧紧咬着下唇眼眶温热。
    “父亲走得很快,从我知道病情到弥留之际,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每天都会骂自己,竟然为了可笑的自尊心远离至亲,责怪他们无能,抱怨他们无法给我更好的生活。”
    “而他们又何尝不是承担着过载的压力,经受着他人无法体会的痛苦。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我明明可以多花些时间陪伴他,讲一些开心的事情,为他减少遗憾,可是我没有。我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了最不应该的地方。”
    “他临走的那天突然心情很好,一直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的他一下子精神起来,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摇晃,话音断断续续,’爸爸要走了,你不要怕也不要担心,你不是一直想养个小宠物吗,爸爸走了变成一只猫咪来陪着你,好不好?’”
    “父亲走后我才知道,他是主动提出下岗再就业的。因为一次体检,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厂子效益不好,几乎发不出工资,与其干拖着等死,不如在夜市上做点小买卖。”
    “是他,在默默用生命的最后几年,努力工作赚钱养家,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却攒足了我上大学的费用!”
    齐悦眼角滚落泪珠,秦牧野也努力睁大眼睛,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没想到,埋葬父亲的当天,家里就真的多了只小猫,我和母亲都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却因为父亲之前说过那样的话,而收养了它。”
    话到此处,许斌觉得肩头一沉,紧接着头皮麻痒,引得他想用手去抠。
    仰躺在秦牧野试卷上的白泽也听到了这个故事,艰难地翻身望向讲台。它看到那只黑色的猫咪后腿站在许老师的肩膀上,两只前爪攀着他的脑袋,低头一下下地帮他打理头发。
    白泽噗嗤一声笑了,它这才注意到这个教书先生的脑袋上竟然有块斑秃,想必就是被这个猫灵给舔的了。
    “父亲的存在很微妙,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离开后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一直记着他说过,会变成只猫来陪着我。”
    “我们给收养的猫咪起名叫小咪,名字很普通,可从一开始,我就拿它当家人一样。它舔人的时候很轻柔,麻麻痒痒。虽然把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寄托在一直宠物身上,听起来有些难以理解,但那几年它确实是我最忠实的倾听者。在它的陪伴下,我不再敏感自卑,坦荡地活着,努力学习、照顾好妈妈,想要尽力做一个给人温暖的人。”
    说到这里,许斌翻开教科书,扉页上贴着一张半个手掌大的照片,那是上个月小咪病重的时候躺在他臂弯里时拍下来的。
    “可是,三天前,也就是上个周末,它也离开了。它陪了我和我妈十多年,老了,脏器功能都衰退了。”许斌说着眼睛里泛出柔和的光,好似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心爱的小咪。
    “这个!”许斌指了指自己头上斑秃的地方,无奈地眯起眼睛,“今早上起来后突然就这样了,上课前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斑秃,俗称鬼剃头,病因不明或许和情绪有关。”
    许老师后脑的秃斑和他讲的故事似乎没什么关联,但同学们都听明白了。小咪离开了,他再也见不到父亲变成的小猫了。
    或许,在他心目中,这一生都无法弥补在情感上对父亲的亏欠。
    许斌挠头的动作和黑猫舔舐的动作渐渐重合起来,秦牧野这时才猛然注意到许老师肩头有一团灰影,雾蒙蒙地,看形状真像只猫。
    “齐悦?”秦牧野轻声叫身边的女孩。
    “嗯?”齐悦努力隐藏发颤的嗓音。
    “你能看到许老师肩膀上的那团影子吗?”
    齐悦定了定神,抬眼望向许斌,上下仔细看了一遍,什么也没看到。
    她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秦牧野就大概明白了。
    所有生灵死了都会去地府报道,走黄泉路、经忘川河、过奈何桥,登上望乡台与亲人告别,然后排队接受地狱判官对生前所作所为的判定,要么入七十二殿接受惩戒,要么喝孟婆汤重渡轮回。
    所以,按照许老师说的时间点,今天应该是小咪重返人间看望亲友的日子。
    受那节玉骨的庇护,秦牧野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形态各异的非人类,大概是今天受这个故事的影响,他竟然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团影子渐渐浓重,秦牧野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如他所料,正是照片上的小咪。
    小咪正在舔舐着主人的发顶,大概它在世的时候就喜欢玩这个游戏,越舔越入迷还时不时地低下额头往许斌的脑袋上蹭。
    秦牧野很想站起来对许老师说,你的猫此刻就在你的肩上。它只是它,是陪伴了你十多年的宠物,人死后是不会变成其它动物的,生死由命,你不应该拿过去的事情来不断折磨自己。
    可是他不能说,他知道这不合常理,不会被人理解。更不应该说,毕竟过去的十多年,许老师就是通过父亲变成了猫咪的自我暗示重拾自信。
    白泽从仓羿那里借来的鬼王之力全用光了,此刻又被秦牧野脖子里的玉骨压制着,浑身软绵绵动弹不得。
    它好想发个信号给仓羿,却又怕鬼王责备他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正左右为难地选择着,下课铃响了。
    许老师原本只打算讲两分钟的故事,一不留神就讲了小半节课。对于课业紧张的考生来说时间很金贵。可是他也信这节课没白费口舌,教书亦是育人,他想让自己曾经犯过的错不要出现在自己的学生身上。
    父母和青春期的孩子之间,应该多一点理解与包容。
    许老师收拾东西,重新戴上鸭舌帽,努力调整出一个微笑,“下课!”
    恍惚间,秦牧野看到一个身形和许老师差不多的人影跟在他的身后,一晃一晃走出教室。
    秦牧野立刻折上卷子往口袋里一塞,跟着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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