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庙前大概半里路,山路铺上了青石的台阶。两人踏着台阶上去,眼前已经看到了圣庙巨大的红色大门和石头围柱了,布森对紫川秀说:“长老就在庙中的大殿里。你等一下进去就看到了。这一千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进入圣庙的非佐伊族人。”声音很郑重。
    如果没经过山下的那一片碑林,此刻紫川秀可能就要对布森的话嗤之以鼻了:“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乡下的一间破庙吗?比起我们帝都紫川家的议事大厅差远了。”但现在,他明白,圣庙对于远东半兽人的意义确实是十分重大,为了捍卫它,千百年来佐伊族的战士死伤无数。
    他严肃地点头说:“谢谢。”
    想了一下觉得不够恳切,又补充说:“我感到十分荣幸。”
    布森满意地点头,他在前面领先带路,两人进入了大门。紫川秀看到了,圣庙的结构与人类所经常供奉的庙宇差不多,正中是大殿,估计是供奉半兽人景仰的神灵。两边各有侧房,里面是什么情形却无法得知。
    他们进入大殿,布森先恭敬地对大殿正**奉的神像行跪拜礼。一见之下,紫川秀几乎笑出声来了:在人类通常摆放佛像、观音像的大殿正中位置,现在摆了一个三米多高的半兽人雕象,雕像做得相当惟妙惟肖,连那个半兽人祥和的表情都表现出来了,想来这就是半兽人们所信奉的神灵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只是紫川秀在平时习惯了摆人类神像的位置,却看到了一头浑身是毛的大神,这让他一时很有点难以接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着布森跪下去,只是对着神像恭敬地施了一礼。
    “你为什么不跪呢?”
    忽然背后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紫川秀吓了一跳。他现在虽然武功暂失,但是以前那敏锐的感觉本领还是保留下来了,竟然有人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到他身后极近的地方而不被自己发现!
    他猛然转身,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半兽人正站在他面前,望着紫川秀。回过神来,紫川秀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个半兽人的个头不高、瘦削、眉目开朗、肤色白皙,一身的毛发梳理得乾净平整,身上的衣服整洁得过了分,一尘不染,年纪似乎也不大,像个少年,但气质举止却予人很沉稳的感觉。
    紫川秀觉得,这个半兽人与他以前所见的半兽人似乎有点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自己又说不出来。比起那些披着兽皮,扛着血淋淋的狼牙棒,浑身脏兮兮的同族兄弟们来说,他太整洁、太斯文了,与一般半兽人那种晦暗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睛相当的明亮。另外,他的皮肤白得彷佛是透明的,彷佛隐隐可以看见血脉在流动似的。这给了紫川秀一种异样的感觉。
    看到紫川秀发愣,布森走上来介绍说:“光明阁下,这就是我们的布丹长老。长老,这就是德伦他们联名推荐介绍给我们的光明秀。”
    虽然先前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等布森证实时,紫川秀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年轻得几乎带了稚气的半兽人,真的是全远东名闻遐迩的天才战术指挥家,同时又是几百万半兽人的精神领袖吗?
    紫川秀深呼吸一口气,镇定说:“布丹长老,久仰大名了。您年轻得超出了我的想像。”
    布丹淡淡一笑:“请放心,年轻不会传染。光明阁下,您不也是很年轻吗?请跟我来吧。”布丹用的是人类的语言说话,而且说得非常的流利。但不知怎的,看在紫川秀眼里,他的笑容中带有种少年不该有的感伤。跟在他的后面,紫川秀往大殿的侧房走去,他注意到,布森村长留在了大殿,并没有跟着过来。
    两人进了大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几子和半兽人习惯会客时用的坐席。
    紫川秀轻松地松了口气。刚才的那个大殿实在太宽阔高大了,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现在换成这种比较随和的小客厅,他感觉好了很多。
    两人分宾主席坐下,布丹微笑说:“光明秀,刚才您还没回答我呢:您为什么不对我们佐伊族的守护神——奥迪大神的雕象行礼?难道您怀疑他的神力和存在?”
    紫川秀沉吟了一下,选择了个不至于触怒对方的温和回答:“我尊重贵族所信奉的奥迪大神,但是很抱歉,一直以来,我都有自己信奉的宗教,而且目前我还不打算改变信仰。”说到这里,紫川秀才想起,其实一直以来,自己并没有一个信奉的宗教。
    布丹轻轻点头,说:“我们都坚信,是奥迪大神开辟了天与地,创造了世界上万物,也创造了世间的诸种族,对于我们佐伊族来说,奥迪大神是致高无上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倒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紫川秀微笑,他知道了对方是个很文明的人,因为他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
    “那么光明阁下,前阵子您的部下来过,现在您又亲自大驾光临,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布丹语气温和,问得却很直接。紫川秀觉得非常的难以回答,他总不能直接就说:“我是来找你合伙一起造反的!”
    他沉吟了下,说:“长老,您居于深山之中,对于外界如今的局势,您了解吗?”
    “我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您说的是哪件事情呢?”
    “魔族在远东开始大肆横征暴敛,远东民众如今千里饥荒,饿殍遍野,苦不堪言。”
    “我知道。”布丹平静地说。
    “在明斯克、沙加、杜莎等七个省区,魔族征召了大批的远东民工从事高度危险的矿业开采工作,每天因为意外事故死亡的不下千人。”
    “我知道。”
    “在杜莎的远东总督府门前,魔族总督鲁帝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前来请愿的佐伊族代表,将他们曝尸闹市。”
    “我知道。”
    “在沙罗行省,魔族军队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滥杀平民,鲜血将蓝河都给染红了。行省的首府几乎成了一个无人区。”
    “我知道。”
    从头到尾,布丹的语调都是那么的平静,仿佛他们谈论的不过是日常的琐碎小事罢了。紫川秀诧异地看着他,不禁问:“长老,这些您都知道吗?
    您认为这些事是正常的吗?作为佐伊族人的领袖,有人对佐伊族进行这样的侵害,您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呢?”
    布丹轻轻叹息:“我并非无动于衷。但是,您想让我怎么办呢?”
    紫川秀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跟他摊牌讲重点:“长老,作为远东佐伊族的领袖人物,您在民众中有极大的威望。在这个时候,当佐伊族的子民受到这么残忍的对待、当你们种族的尊严被这么粗暴地践踏时,您是不是应该履行您的义务,带领您的子民起来反抗魔族的暴政——就如同不久以前,您带领他们反抗紫川家的统治一样?”说完,他定定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布丹平静地说:“光明阁下,如果我没弄错您的意思的话,您是想劝我谋反?”
    “并不是谋反。因为魔族并非远东的合法政权,自由而光荣的佐伊族也并没有主人——这怎么叫谋反?你们只是推翻一个强加于你们头上的、用野蛮和暴力来维系自己统治的残暴政权而已。”
    布丹浮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鼓舞他们手无寸铁地起来,然后大批大批地被屠杀?
    你想让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孱弱的老人、小孩、妇女们,让他们跟魔族的装甲兽进行巷战肉搏,战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紫川秀笑笑:“布丹长老,据我所知,您手中的力量并非仅仅是那些孱弱的老人和妇女。远东联合军中,起码有五、六十个团队的军队是直接听命于您,而且您在几百万佐伊族平民中也拥有崇高的威望,只要您一声召唤,他们随时可以加入,成为您源源不断的预备军。再加上我手中的力量,我们并非没有战胜的希望。”
    布丹摇头:“光明阁下,对您和您和所掌握的力量,我已经略有所闻了。
    但是光凭这些——小部分残余的人类部队和一群没经过训练的老百姓想要战胜强大的魔族王国,那是不现实的。他们还很强大——”
    布丹眼中流露恐惧的神色!“光明阁下,您见过魔族的皇帝没有?”
    “没有。”
    “我见过。在他们刚进入远东的时候,魔神皇召见了我和种族军的其它领导人物,我亲眼见到了他。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人。
    他拥有神鬼一般的力量,我们是无法反抗他的。还有魔族的军队,他们人数众多而且强悍无比,足可以毁灭天空与大地!”
    紫川秀正容说:“紫川家的中央统领斯特林以微薄兵力,在小小的帕伊城重创了魔族的大军,坚守不降,魔族举国之兵围攻两个多月不能下!紫川家的帝林曾单枪匹马进入魔族大营,面对面与魔神皇谈判,逼得他答应给中央军解围——世界上从没有不可反抗的力量,魔族也并非不可战胜,关键是看我们的决心!”
    紫川秀的话语铿锵有力,其中流露强大的自信,他看到了,布丹平静的表情第一次动容变色。
    没等他回答,紫川秀接着说:“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排排的碑林,上面记载着佐伊族千年来为了保卫圣庙而付出的牺牲和代价。这令我非常的敬佩,敬佩你们祖先的勇敢和顽强,他们无所畏惧。但是,在长老您身上,请原谅,我感觉不到那种无畏的勇气,如果说,这就是你们远东佐伊族的气概,那我就要说,你们已经丧失了那种骄傲的勇气和尊严。你们的祖先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你们的胆怯而蒙羞!”
    布森脸带愠色:“光明阁下,你是我们的客人,但你无权来羞辱我们!
    这情况根本不同,现在骑在我们头上的统治者,比起以前的来,强大得太多太多!
    而且现在也并没有人进犯圣庙,如果一旦魔族敢对圣庙下手,那我们也会像我们的祖先曾做过的那样,殊死抵抗!”
    “那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紫川秀立即说:“长老,恕我直言,看来您并不很懂圣庙的意义。”
    布丹一瞬间激动起来:“你说什么?光明阁下,我身为圣庙的守护者,在圣庙修行十多年,我清楚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对这圣庙更了解!”
    “抱歉,但我还是要说,您不怎么懂圣庙。”
    没等布丹开始反驳,紫川秀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为什么圣庙在远东民众的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为什么,你们的祖先,曾经那么舍生忘死地保卫它?为什么呢?”
    布丹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马上回答:“圣庙是我们供奉奥迪大神的圣地。我们当然要崇拜它,保卫它了!”
    “您错了,长老。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圣庙在远东民族心目的地位是如此神圣,因为他们所捍卫的,并不是仅仅是一座庙宇,更是他们民族的自尊和光荣,是他们的自由和传统的象徵,是所有值得他们所珍惜、所不能割舍的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葬着你们祖先的遗骨,浸透了他们的鲜血!正是因为他们的勇气和辉煌,使得圣庙之所以神圣!
    “您身为圣庙的守护者,如果因为无知、懦弱、胆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对外面千百万佐伊族人民正在遭受的苦难和摧残不闻不问,视若不见。
    那么,等到整个远东都已经变成了魔族的奴役场和奴隶工厂时,所有佐伊族都变成了魔族的奴隶——或者死人——之后,即使您还守护着圣庙,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信奉圣庙的人民已经不复存在了。”
    布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当初那种平静自若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了。紫川秀词锋犀利得超出了他的想像,让他完全无法反驳。
    想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我承认,光明阁下,您是一流的演说家。但现实的情形是:魔族还很强大,即使我们把整个远东全部动员起来,我们也还是无法与魔族王国进行整体抗衡的,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摧毁了紫川家的所有军队。如果我们起来反抗,那是自取灭亡。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佐伊族战士,我当然可以说‘不自由,毋宁死’,但问题是,我的一举一动牵涉到上百万人的性命,我不能光凭自己的意气用事。如果因为我的莽撞而导致整个佐伊族遭受灭族之灾,那我就将成为整个种族的罪人了。”
    “魔族并非你想像的那么强大,正是因为你们的恐惧和退缩,使得魔族更加的嚣张和跋扈。你们再退让和忍耐下去,他们会把你们逼得无路可退,直到跌进深渊的。那时候再进行反抗就为时已晚了。再说,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要击败整个魔族王国,争取一定限度的独立和自治权利还是有可能的。”
    布丹奇怪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光明阁下?”
    “长老,您见过水中的蝌蚪吗?这是种很弱小的动物,身上既没有坚硬的外壳,又没什么尖锐的刺,任何一条大鱼都可以把他们轻易吃下——但实际上,大鱼却是从来不吃蝌蚪的,就因为蝌蚪身体里含有一种毒素,大鱼如果吃了它,会被毒死的。现在的情形,我们远东就好比一只蝌蚪,而魔族就是那条大鱼了。蝌蚪想要击败大鱼,确实是很难,但如果只是想从大鱼的嘴边保全自己,并非没有可能。
    “我在魔族军中待过,我知道,魔族并不是很在乎远东的土地,他们垂涎的是古奇山脉以西,那片辽阔而肥沃的人类领土。向西、向西、不断向西,那就是魔族亘古不变的渴望。为了从人类手中夺取土地,他们势必要与人类有一场大决战,而在这之前,他们是不会愿意消耗他们的军事力量,特别是为远东这块不毛之地。
    “只要我们表现出足够强烈的反抗意志和强硬的实力,让魔族意识到,远东并非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如果他们做得过分了——比如说,像现在的这种情形——我们也会狗急跳墙的,即使他们最后能消灭我们,他们自身一定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想,在权衡利弊以后,魔族上层也有不少的明智之士,他们会懂得如何取舍的。”
    布丹沉吟:“光明阁下,您所谓的‘足够强烈的反抗意志’,是不是指战争呢?”
    “对!发动一场全远东规模的大起义,在正面战场上消灭三十到五十个魔族团队,那时候魔神皇就会考虑我们的实力,他很有可能会同意与我们谈判,妥协答应给我们远东有限自主权,毕竟他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人类。”
    “但是没有了远东这个跳板,他是无法攻击瓦伦和人类的。”布丹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可以答应让魔族的军队借道经过我们的土地,我们甚至可以向魔族答应保证他们后方粮草线的线路安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进行与人类的战争。而我们,看着他们双方的实力在战场上一天天的消耗、一天天的衰弱,而我们则赢得了时间,一天一天的积累起来我们的实力。然后,等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以后——”
    紫川秀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强大的远东政权将建立。所有的种族,不论是佐伊族、人类、蛇族、龙人、精灵怪、矮人甚至还有魔族,一律平等。
    远东,将成为远东人的远东。”
    布丹听得眼睛一亮,却不出声,静静地沉思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开口:“光明阁下,您说得很动听。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被夹在魔族与紫川家两个巨人之间,他们无论那一个都可以轻易将我们压成齑粉。要对两条防线进行防守,我们手上的实力不够,但如果我们只防卫一边的话,另外一个会马上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再说了,而且,若没有了外来输入,我们是很难以独立生存的。远东缺乏工业,我们的土地也很贫瘠,粮食刚刚能勉强自足。”
    “但我们有矿产,无比丰富的矿产!长老,我并不是主张说远东闭关自守地与外界隔绝,为了弥补我们那规模不大的粮食缺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向紫川家购买,用我们铁矿和煤,用我们宝贵的钻石和晶体。在家族内地,商人们对这些东西渴望得很呢!而在那些粮食产地行省里,他们富余的粮食堆积如山,完全可以解决我们不多的需要。
    “而为了解除东西两面的威胁,我们要善于利用魔族与人类之间势均力敌的平衡,新生的远东政权可以宣布不参与魔族与紫川家的战争,保持中立的地位——这是表面上,但实质上,我们是偏向紫川家一边的。因为在目前的情形下,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魔族而并非紫川家。
    “当然,也有可能魔族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而前来攻打我们。一旦这种情形出现,我们将会得到紫川家从瓦伦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的粮食和精良的武器装备,有了这个,再加上佐伊族战士的勇猛,我们便可以组建自己的国防军体系了,完全可以抵御魔族的进攻!”
    “可是,”紫川秀话说得太快了,布丹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您所说的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紫川家为什么要援助我们呢?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叛军,是死敌。”
    “在政治利益中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长老。紫川家是一定会乐意看到在他们东边出现一个强大的远东政权的,这对他们而言,比起一个附庸于魔族的远东来要好得太多了,不但对他们构不成威胁,还会成为他们与魔族势力之间的一个缓冲和战略掩护区。
    紫川家的上层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好处,他们是看得到的,为了这个,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扶持我们——甚至还有可能以自愿兵方式前来援助我们。”
    布丹无话可说了,紫川秀说的完全是实情。他再想了一阵,问:“可是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挣脱了魔族的控制,又重新成了紫川家的附庸?这样先前我们的一切努力和牺牲不是成为荒谬了吗?”
    “长老,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可以摆脱政治上外来势力对我们的一切控制,紫川家和魔族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们了,或者表面上,为了满足他们的自尊心,我们可以同意将他们称为宗主国,但实质上,我们将恢复远东地区被奴役以前实行的自由传统,建立一个完全自主的地方自治政府。”
    “但是我们被夹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间,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五年,或者十年以后,谁来保证我们的政权不被紫川家或者魔族轻易地把持呢?”
    “长老,远东今天的贫穷和衰弱,多数是由于历代统治者——紫川家或者是魔族——对你们的残酷剥削造成的。我们拥有无比丰富的资源,我们有贯穿东西的大陆交通线,我们的粮食生产可以自足——我们缺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缺!只要我们的政治获得独立,只要我们能熬过独立之初那最困难的几年,在五年以内,通过从外界输入工业的方法,我们就可以大幅提振我们的经济,我们会比今天富饶十倍;我们将拥有由佐伊族战士和龙人军团组成的、最强大的、能征善战的陆军,那时候不要说紫川家,就是魔族也不敢侵犯我们的领土。我们将成为大陆的第四大势力,与魔族、紫川、流风三家鼎足而立!”
    布丹不出声了。
    他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紫川秀的背后,那里除了素白的墙壁外,什么也没有,他却盯得入神,脸上表情十分丰富,眉头一会紧皱,一会又开朗起来,彷佛那面素白的墙壁上正在上演着十分精彩的故事。
    紫川秀也不出声了,他自顾端起了茶杯喝茶。现在,需要陈述的一切理由都说完了,就看对方如何决定了。庙宇中一片寂静,外面已经入夜,一片漆黑,可以听到,黑暗中晚蝉在树梢上的轻声鸣唱。
    过了好久,布丹长长舒了口气,他对紫川秀说:“对不起,光明阁下,对您的建议,我只能拒绝了。”
    紫川秀感到意外,在刚才的那一番劝说过程中,他看得出对方是很感兴趣的。他不失礼节地问:“如果不冒昧的话,我能不能问,为什么?这是解放佐伊族的战争啊,对你们来说,这是挣脱压制于你们身上锁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光明阁下,两百年前,紫川云与您说过同样的话,他也说要从魔族的爪子下面解放我们。就为了这个承诺,我们的士兵与人类士兵并肩作战,为了反抗魔族,我们毫无怨言地奉献了我们士兵的血肉和灵魂,奉献了我们种族最纯正最宝贵的血液,但结果呢?
    我们的奉献,换来了紫川家两百年的统治。
    “两百年后,又有一个人类跑来跟我们说:‘相信我,我给你们远东的独立!’那个人也是你们紫川家的高级将领,他的名字叫雷洪。我们相信了他,我们再次群起反抗,殊死奋战。一年前,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三百公里的赤水滩,为了阻止紫川家军队向圣庙的推进,手持禾叉、锄头的各族农民与装备精良的紫川家军队激战十八个小时,三十一万人战死。我们的士兵被斯特林的铁甲骑兵踩成肉泥,我们的老幼妇孺被你们崇拜的偶像帝林烧成焦炭,整条村子、整个城市地被屠杀。
    “我们付出了这么巨大而惨重的代价,但我们没有并放弃:一个民族为了赢得解放所能做的一切,我们都做到了,谁都不能指责我们不够勇敢、不够坚强、牺牲得不够彻底。但历史惊人的相似,我们再次被自己的人类盟友所出卖:雷洪把整个远东双手奉献给了魔族,做为魔族为了他加官晋爵的回报。数十万将士的生命与鲜血,几百万人的努力,一千年来对自由的渴望和期待,一切的一切,我们浴血奋战的成果又被魔族轻而易举地接收。我们敲锣打鼓地迎来了自己的毁灭者。”
    叙述那段惨痛的历史时,布丹的声量不见丝毫提高和激动,依旧是那么平淡和从容。
    但他端坐的姿势、他平静的神情、他颤抖的话语、他黝黑的眼神,无不笼罩着沉重的痛苦和悔恨,千言万语无声地汇成一句话:“我们被你们人类出卖得太多次了!”
    对方彬彬有礼,对紫川秀并没有任河的恶语相加,紫川秀还是感到十分难堪,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身为人类感到了羞耻。他想不出什么能为自己辩护,在这种血淋淋的历史事实面前,无论用任河言辞来表白自己的真诚都是苍白无力的。
    布丹继续说下去,面带微笑:“现在,光明阁下您又再次来劝说我们继续奋战,用我们土兵的肉体和鲜血,去充当人类与魔族战争的前锋,来为紫川家的强大开疆拓土吗?
    光明阁下,您刚才曾把我们远东比做一只蝌蚪,我倒更愿意把它比做一块骨头,而你们紫川家和魔族——”
    布丹停顿沉吟一下,忽然问紫川秀:“光明阁下,您看过两条狗为了抢一块骨头打架吗?”
    紫川秀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老实地回答:“是的,我见过。”
    “那么,”布丹悠然说:“那块骨头,它参战了吗?”
    紫川秀哑口无言。
    布丹叹气说:“光明阁下,我们也累了,需要休息。”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表示他不愿意介入人类与魔族的战争之中,也巧妙地下了逐客令。
    紫川秀站起了身子,施了一礼,说:“今天很高兴能见到长老,实在非常荣幸,在下深受教益。长老,如果您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欢迎您。”
    布丹也站了起来,微笑说:“彼此彼此,今天我也是获益匪浅。很抱歉没能答应您的要求。光明阁下,您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日后如果有空,还请多来,我也很想与您多交流。”他起身拿起油灯送紫川秀到庙宇门口。
    在门口,布森村长带着几个半兽人正在等候紫川秀出来。紫川秀向布丹说:“您不必再客气了,到这里就行了。长老,我有一句话想说。”
    布丹微笑说:“请赐教。”
    紫川秀低沉了声量:“一个民族要走向自由,总要付出代价的。”说完,他向着布丹深深的一鞠躬,转身跟着那几个带路的半兽人离开。布丹整个人一震,随即镇定下来。
    他呆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紫川秀消瘦的身影消逝在夜幕中的小路上。
    在回去的路上,紫川秀的心情很坏,他满怀希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结果却被对方拒绝了。一路闷闷不乐。那些带路的当地半兽人小伙子却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紫川秀,让他很惊讶:“你们怎么了?”
    “大人,您不知道,我们接送过很多人去见长老,长老从没有送谁送到大门口的,就连上次我们佐伊族的十三部族首领会议的首领们去参拜圣庙,长老也只是把他们送到殿门而已。大人,您是第一个被长老送到大门口的,您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紫川秀笑而不答,虽然提议被拒绝了,但在那位眼高于顶的布丹长老心目中,自己还是有一定份量的。这让他那受创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在村头,白川等人早就举着火把在等着他了。
    看到他回来,不但他的部下们大大安心了,就连村子里的村民也安心了不少:他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他的部下们早就急得冒火,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对村民发出各种各样的威胁——这些威胁如果通通实现的话,就是整整一个军团的魔族也应付不来,这给村里的半兽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纷纷祈祷这个素不相识的光明秀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掉下一根毛”来,不然,整个村子就麻烦了。
    白川迎上来问:“大人,谈判进行得怎样了“。”
    紫川秀摇摇头,说:“布丹长老没能答应我们的请求。”
    白川很乐观地说:“没关系,以前没有他们的协助,我们不是一直干得很好吗?我们总归会一直干下去的,直到把魔族打倒为止!”
    紫川秀含笑说:“对,我们一样会干下去的。”他嘴上说得响亮,心里却明白,如果没有那位布丹长老的协助,没有大规模的远东全民起义,没有那些迄今为止还停留在魔族阵营中的远东种族联合军的反戈一击,如果单靠自己所统帅的少数人类部队想击败魔族王国,那将是不可能的。
    罗杰上来询问说:“大人,天已经很黑了,我们是今晚走还是明早走?”
    紫川秀想了一下说:“我们就在村外宿营好了,明天早上再启程。”
    夜晚,人类士兵纷纷在村外的林子边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帐篷,准备露宿。深夜,当众人都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时,紫川秀却难以入睡。在厚厚的行军毯上,他辗转难眠。第一次,他为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事业是否能取得成功产生了怀疑。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魔族的残暴,也低估了远东种族对暴政的忍耐力?他们能忍受人类贵族长达两百多年的压迫,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受魔族一、两百年呢?魔族的统治才刚刚开始,远东民族已经习惯了忍耐,比起揭竿而起,他们更愿意的是等待和观望,他们抱有希望,期待着统治者明天会不会比今天更仁慈点,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可以忍受着目前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如果远东民族普遍抱有这种心态,紫川秀明白,自己完全没有机会。
    在他的战略考量中,半兽人、蛇族、龙人等善战的远东种族zhan有很重要的地位,一旦和魔族正面交锋,他们将成为自己最可靠的后方支持和战略兵员补给,同时也对魔族的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但他们如果站在魔族那边的话,自己必败无疑,跟随自己的所有战士都将会以战死告终,自己是不是该现在就把这场闹剧结束了呢?
    一时间,紫川秀心里想了很多很多,再也难以入睡。他披起了衣服走出去。惨白的月亮悬挂在黑黝黝的林子树梢上,夜静如水。部队的营地宿营在林子边上,一边是沉睡中的村子,一边是静悄悄的树林,一边是旷野荒凉,还有一边,月色下的小路通往今天去过的圣庙。
    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紫川秀想到的却是紫川宁,想起了她秀丽的容貌,心里一阵阵的郁闷,一阵阵的惆怅。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多愁善感的翩翩少年了,苦难的阅历和崎岖的命运,已经把自己年轻的心灵锻炼得如同岁暮老人一样的平静无波。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可以把紫川宁忘记,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毕竟无法抵御情感的诱惑,只是在戎马倥偬的白日,那份思念一直被深深地埋藏着在内心的最深处。在这个人静月圆的夜晚,感情却突然强烈到无法压抑,让他回忆起那些遥远的初春和仲夏来……
    阿宁啊,这个时候,千里之外,你是否也对着这一轮明月出神呢?
    这个时候,所有的宏图大业全被他扔出脑外。他唯一想的是抛开一切,赶回帝都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最后一面。
    他暗中已经下定了决心:明天一早启程,回到布卢村以后,发给大家遣散费,将部队解散,带领大家从小路返回紫川家内地。自己呢,潜回帝都见上紫川宁最后一面,与斯特林和帝林告别,然后离开帝都,在家族境内找个偏僻的省份隐姓埋名地平淡过一生。
    反正自己武功已失,已经不再适合战场厮杀,积累下来的财富也足够自己一辈子生活无忧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他顿时轻松了下来,像放下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是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既然远东民族自己愿意被魔族压迫,那就让他们去吧!自己不是救世主,没必要为他们操这个心。
    他放心地回帐篷中呼呼大睡,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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