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所处的位置,乃是赵府和曹府中间的一堵墙外。
    岑非鱼向左张望,赵府的屋檐上蛛网满布;他向右打量,曹府的苜蓿无比茂盛,已经相互挤着冒出了屋檐。
    “都说人命如草芥,可杂草反倒如此生命旺盛。”
    岑非鱼将白马牵起来,以双臂把他堵在自己和墙壁间,低头用鼻尖来来回回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我是很喜欢你的,真的。但现在不是恩爱缠绵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做,不做不得心安。”
    白马低着头,微微发抖。
    岑非鱼高兴极了,以为他终于不再害羞,准备抬起头来亲自己一口,刚刚闭眼撅嘴,谁料白马突然发力,一把把他给推开了,继而向左跑去,弯着腰单手撑在墙上,作呕吐状:“恶!”
    岑非鱼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实在想不明白,喃喃道:“难道我令你恶心?不,你……”
    他原本伤心欲绝,然而定睛一看,见白马一手捂着肚子,显然是没能把夜宵全都消化掉,只能从嘴里吐出来。
    “慢着!慢慢慢!”岑非鱼屁股着火似的跑过去,把白马拉开,“莫吐在别人家门口,当心老赵将军夜里把你抓过来打扫!”两座府邸幅员甚广,他脑袋左右摇摆,牵着白马来来回回跑,“莫急莫急,我给你找个地方啊。”
    白马嘴里酸涩,忍得冷汗直流,“你……曾在并州……老赵将军……恶!我、我忍不住……恶!”
    “他可凶了!要打人屁股的!”岑非鱼一跺脚,“嚯”地叫了一声,飞起踹开曹跃渊府邸的大门,抱着白马火速跑了进去,“果然有!你吐在这个缸子里,曹祭酒专门用来吐酒的缸子。”
    白马终于忍不住,抱住一口布满灰尘的大缸哇哇直吐,“死了……死了也没有……遗憾了,做个……饱死鬼。恶!”
    时间已近三更天,白日的暑气完全褪去。
    砰——!
    夜风忽起,猛然将曹府的大门推开。夜风凉飕飕的,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穿堂入室,向两人迎面扑来。
    白马身无长物,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对鬼神倒是既不敬也不畏,权当不存在——阿胡拉若存在,不会眼看着他的圣女死于非命;恶鬼若存在,更不会眼看着害死自己的人逍遥法外,而那些坏人,他们往往都活得更好。
    如此想着,他便根本没有挪动,仍站在大缸前擦嘴。
    反倒是大侠岑非鱼的举动令人大为震惊。
    近九尺高的英挺男儿,抱着脑袋大呼小叫,“有鬼!有鬼!”继而跑到白马对面,把脑袋扎进屋檐下的一个空空的大铜瓶里,眼不见为净了。
    白马以为他又在作妖,起了玩心,大喊:“岑大侠,你怕什么?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就算有鬼,见到你如此英俊的青年,如何舍得杀?左右不过是把你日了,吸干阳气罢了!”
    他乐不可支,心道,谁让你平日里总是戏弄我?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岑非鱼翘着屁股扭来扭去,显然是真的把脑袋塞进了瓶子里,进去的时候匆忙,出来的时候竟卡住了,只能闷在里头,一面挣扎一面说:“此处的鬼是不吸人阳气!他们只会让猫挠你屁股!”
    白马眼珠骨碌碌地转,恰好流云飘过月前,银色月光洒落,他那对绿眼珠子闪着绿光,跟猫一样。他掐着嗓子,认认真真地学了两声山猫叫。
    “喵?喵——!”
    废弃的宅院,曹氏一族满门被斩,男女老幼,俱是无辜的人。夜风在荒凉的庭院呼啸,更显得院子空旷,给白马那两声极其逼真的山猫叫,蒙上了一层更加森然的鬼气。
    更为诡异的是,白马叫了两声后,风就停了。
    然而,廊下布满蛛网的迎客铃,突然在这时候响了!
    白马正开心,并未察觉,假装关切地安慰岑非鱼,“岑大侠,人都是肉体凡胎,会有害怕的东西,实属寻常。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怕那些无形无相的鬼魅,还怕小小的野猫,你转过身来看看,它多可爱?”
    岑非鱼扭着屁股,拖着巨大的铜瓶,一步一踉跄,向白马所在处移动。奈何两人是面对面的,中间隔了块满是苜蓿的小菜地,“叫我曹、曹二爷!莫要叫那、那个名字!”
    中原第一枪,岑非鱼岑大侠,模样滑稽到不行。
    白马捂着肚子,一是本来就腹胀,二是憋笑憋得几乎内伤,换了称呼继续喊:“曹二爷!老麻葛说了,我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光明常在。你快些过来,寻常鬼怪是不敢来找我的!”
    岑非鱼大喊:“莫要大言不惭!你那西域的菩萨,哪里斗得过中原王都的鬼?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你们可千万莫要生气!”
    白马哈哈大笑:“那我是胡人,照你这么说,中原的鬼也就管不到我了?”
    岑非鱼走得歪七扭八,忽然“砰”地一下,撞在梁柱上,大铜瓶嗡嗡作响,激得他差点灵魂出窍,继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狼狈不堪。他好容易才缓过来,一面爬起来,一面说:“你当真是个纯纯正正的胡人?曹祭酒骑在墙头看着,你若说谎,他自然知道,若不说实话,你便希望他今日喝多了酒,没工夫来修理你罢!”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屋檐下的迎客铃,忽然发出一阵爆响,确确实实是无风自动。
    此刻,白马也感觉到了邪乎,杵在原地,不敢动弹。他心里有鬼,难免害怕,不敢再有隐瞒,“我、我我……我不……啊!”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惨叫,仅有瞬间挣扎,即刻在怕鬼和保护白马间,选择了后者,猛地将脑袋挣了出来,后颈被瓶口蹭得一片红,抱着铜瓶问:“怎么了?莫怕!”
    白马指着岑非鱼的方向,喊道:“猫、猫猫,有只猫在你屁股后头!”
    岑非鱼莫名其妙,“我瞎编来骗你的,哪有猫猫?”
    白马抓狂,“什么猫猫?你看它时,它是闭着眼的!”他试着叫了一声,想将猫引过来,“喵——袄?”
    岑非鱼发现被骗,松了口气,笑道:“你个小兔崽子,方才是你吓老子的?”
    白马分明看见,岑非鱼身后有只猫,猫眼碧绿,不知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波斯猫,可能被自己的叫声吸引过来的。可它机警异常,见岑非鱼回头看它,竟然紧紧地闭起双眼,缩在墙角。
    岑非鱼是真的怕鬼,只敢回头看那一眼,加上院落里黑漆漆一片,荒草满园,他没听见响动,一时间没能发现它。
    他转身面朝白马,那猫竟然又悄悄走到他身后,像个人一样踮起双脚,直立起来,举起一条前爪,对准了他的屁股——
    白马大喊:“它要挠你屁股了!”
    “休想再来骗我!待二爷过去,带你出去再来修理你,莫动。”岑非鱼怕鬼,手上没有武器,准备回头捡起倒在地上的铜瓶,突然被波斯猫照着面门,扇了个大大的巴掌,冰冷的毛绒触感令他瞬间汗毛倒竖,转身就朝白马跑去。
    谁知那瞬间,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宅院里的迎客铃叮叮当当爆响,明月周围的乌云全部被吹去。月光大盛,将站立的波斯猫的影子放大了数十倍,落在白马身后的墙上。
    岑非鱼惊魂不定,竟然举起三、四尺长的大铜瓶,蕴足内劲,抡起甩出,向那巨大的黑影砸去!
    他反应过来,惊呼一声:“遭了!白马快躲开!”
    白马吓了一大跳,“你疯了?”
    岑非鱼:“躲开!”
    轰隆——!
    白马身后的高墙因年久失修,眼下已不堪重击,自铜瓶击打处裂开,继而轰隆一声整个倒塌,把白马埋了进去!
    曹跃渊原是魏朝的济北王,及至元皇帝曹奂禅让,被贬为鄄城公,再被周朝征辟为官,期间时日间隔并不长,故而众人都以对待王爷的礼数对待他。
    其府邸豪华宏伟,就算是一面墙,也是异常高大。
    白马反应过来时,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干脆紧贴着墙壁站好,双手护住脑袋,蜷起身体——是幼年时挨揍养成的习惯。
    “你们干什么?要来便冲我来啊!”
    白马隐约听见岑非鱼的怒斥声,不知他是不是被吓傻了,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
    崩塌并未持续多久,不消片刻,扬尘亦已落定。
    白马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继而慢慢挪动,心中一喜,发现自己好巧不巧,竟被一块大石块给护住,正卡在一处夹缝间,完全没有受伤。
    岑非鱼跪在地上,直接用手挖开土石堆,“白马?白马!”
    “我没事!”白马应了一声,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
    岑非鱼听见了他的回应,动作越发地快了起来,“你撑住!莫要乱动,等我救你!”
    白马一阵咳嗽,没能答话。他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引至此处,心道,曹跃渊是祖父的结义兄弟,他必定不会害我,莫不是要与我传讯?
    他想了半天,仍未理出头绪,索性自己动手挖开泥土与木渣子。
    白马挖了两下,忽觉手中一凉。
    “这是什么?”他手中握着一抔土,土渣从指缝间滑落后,留下了一块冰凉的东西。那东西并没有多大,质地似是石头,又不全是石头,像是一块薄薄的玉石碎片。
    此刻视物不清,可白马的直觉让他不要扔掉此物,他便将东西收在腰带里,继续手上的动作。
    哗啦!
    头顶的巨石被岑非鱼掀开,他慢慢将白马从大石头下拉出来,整个抱在怀中,狠狠地亲了两口,“太好了,终于……呼!你莫要乱动,我先抱你出来。可有受伤?是我的不对,这宅子冤魂太多,闹鬼很久了,我实在是……”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白马从岑非鱼怀里跳下,抖落身上的灰尘,整个人灰头土脸,像只钻了灶台的花猫。
    他踮起脚,伸手在岑非鱼脑门上重重拍了两下,笑道:“给你去去惊吓。”
    岑非鱼还是后怕,背着他飞也似地逃了,小声嘀咕:“他们怨气大得很,专门派猫来吓人。我就说了,让你不要叫我那个名儿。”
    第53章 变化
    银月皎皎,夜风送爽,吹去两人身上的尘土。
    岑非鱼思及此夜波折过多,白马定然累了,便不再飞檐走壁,背着白马,一步一步地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白日里的浮华落尽,天地仿佛归于太古之初混沌中的一粒鸡子。
    父亲从未背过白马,但他曾无数次幻想过。
    此情此景,与他的想象别无二致,尚多了一点温暖——人的温暖,与衣物、棉被、炭火都不同。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周遭都是冷的,甚至他的鼻尖、后背都是冷的,但两人紧紧相贴处的那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温暖不灼人。
    白马趴在岑非鱼背上,舒适惬意,昏昏欲睡,喃喃道:“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头,是小时候,在匈奴。那夜雨疾风骤,我们的帐篷塌了,三个小孩儿冒死跑到李雪玲帐中,她夜里经常不在,刘玉也知道,她是去陪乌朱流睡觉了。后来,天上落了个雷,把她的帐篷烧了,我们不得不跑出去,在一颗大树下抱成一团,瑟缩着躲雨。刘曜说,将来长大了,要做个像你一样厉害的大侠,把匈奴人杀光。我说不行,学武杀不光所有匈奴人。”
    “二爷的名头如此响亮?”岑非鱼开心极了,似乎除快乐以外的情绪,从未在他心中久留,笑道:“好勇斗狠,确非君子所为。可现在不是君子的世道,三寸不烂舌,不如一对铁拳头。但若有一日你凭着武斗将所有对手都打趴下,也就到了不能再用拳头的时候——人若不服,你打不烂他们的心。”
    “是这么说。”白马思及自身,颇为感慨,“到了洛京以后,见过了中原的主子与奴才,我才知道,你们无须铁索铁链,也能让奴隶们不敢私逃。”
    岑非鱼沉声道:“心里不将自己当作奴隶,那么你便不是奴隶。此间事了,同我一道回青州。”
    周望舒说“带你回江南”,岑非鱼却说“同我一道回青州。”
    白马感觉到腰间那块冰凉的玉石,因被压在两人中间,此时已如彼此体温般温热。他莫名鼓起勇气,再问了一次,道:“二爷,你有过心上人么?”
    岑非鱼沉默驻足,不答话。
    白马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绵绵不绝的悲凉,“对不起。”
    岑非鱼叹了口气,“何故有此一问?”
    白马眨了眨眼,再闭上眼,“没什么。”
    先前那一问,因为岑非鱼打岔,没有听到回答。至此,自己已经问过三四次。岑非鱼一次不答,可说是他想戏弄自己;两次不答,可说是被别的事岔开了;可三次不答,白马不是愚痴儿,知道他是不想回答。
    其实,白马从头至尾,根本不关心岑非鱼是否有过心上人。他想问的,只不过是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可他没有这样的自信。岑非鱼何故会喜欢他?而自己说到底,除了长相而外,又能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
    “心上人,心上人……何谓心上人?”岑非鱼似乎陷入了回忆,并不美好的回忆,喃喃道:“我离家时只有一腔热血,想像二爷爷说得那样,效仿汉之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多年来,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练,便是沙场拼杀,哪知道什么心上人?”
    白马不信,道:“我记得孟子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你那么好……风流的一个人,应当很早就知慕少艾了。”
    岑非鱼陷入回忆,“我幼时,羡慕父母恩爱,总去坏他们的好事。我父好喝酒,常因酒后直言得罪别人,母亲不让他喝酒,我便偷偷帮他打掩护,一来能让父亲开心,二来好在母亲不开心时哄她开心。我少时,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缘,常常与他打斗,他很厉害,却总是输给我,倒不是故意相让,而是他对我下不了手;我上阵杀敌,好逞威风,每每累得瘫倒在地不得动弹,大哥总会把我背回去,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说到此事,竟有些哽咽,可见并不是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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