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轻旋转身,无声无息地,自腰间拿出一只大酒瓶。他以拇指撬开瓶盖,将酒瓶倒扣着拎至头顶。酒水迎面洒落,他便张口去接,一口气喝了个痛快,而后,单手一抡,大笑着,将空瓶砸向文勉。
    酒瓶虽已空,但仍带着千钧力道。
    文勉短刀横陈面前,用力格挡,竟被一个酒瓶推着,向后退了三四步。船被凿出了一个窟窿,半边没入水里,一头高一头矮,他本就站在低矮的那一头,此刻,更是被冷水没到了大腿根。
    文勉咬牙发狠,将刀刃一转,贴在酒瓶上。只听剥地一声,酒瓶与刀刃相接处,出现了一道裂缝。
    文勉发力一顶,酒瓶砰然破裂,零星的酒水混着粗陶碎片炸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僧人已然踏上船只,拔出银枪,侧身拉一弓步,双手一上一下握枪,枪尖点在文勉喉头,闪过一点寒芒。
    “带着你的妖魔鬼怪,滚。”
    僧人穿朱衣,腰间紧束一条革带,夏日里衣袍松散单薄,他飞跃水面时,上衣就已被夜风褪去,露出健硕的上身,胸腹结实油亮。他的鼻梁英挺,眉毛浓黑,唇角带笑,面目英俊异常。
    船身摇晃,河水波澜起伏,水映月光,波光粼粼,仿佛九天上的星子,全都坠落在河道中,如梦似幻。
    僧人有一对琥珀似的眸子,他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文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告诉你主子,这块儿肉,他吃不下。”
    “哪儿来的疯和尚?装神弄鬼,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勉恼羞成怒,大叫着,一刀挑开银枪,旋身借势,再出一刀,直劈那僧人面门,一面大喊:“水鬼何在?”
    那僧人站定船上,分毫不动,他的枪长约一丈三,近战本不及短刀灵活。然而,这笨重的大家伙,在他的手中,却如银光电芒,轻灵机动。
    只听“叮叮叮叮”的连续数声脆响,文勉的每一下攻击,都被那僧人轻易化去,他气定神闲,根本不似在交战,而像是一只大猫,藏着利爪,正逗弄着自己的掌中小鼠。
    周勤很想上前帮忙,可文勉一声大喊,将藏入水下的水鬼们,全都唤了出来。他只能持剑驱赶周遭凿船的人,并出声警示:“大师不可恋战,当心他们有援兵!”
    那僧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声,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师。”
    周勤驱散水鬼,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水性极好的黑衣人,下过命令,让手下官兵沉着应对、格杀勿论后,便上前两步,看护那僧人的背后。他走得近了,愈发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一股浓烈的酒气。
    朱衣,银枪,短发,烈酒。
    周勤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大侠莫非是银枪白马岑非鱼?”
    “白马?”那僧人听见这两个字,动作一滞,回头看向周勤。
    文勉觑到机会,弹出指尖的一把小刀片,“管你白马黑马,敢挡我去路,便是一匹死马!”
    周勤惊呼:“大侠当心!”
    那僧人打了个酒嗝,并起食中二指,轻轻一划,毫不费力地夹住了文勉的小刀,顺手一抛,射死一个水鬼,鲜红的血花绽放在河水中。他眼露嫌恶,回头,双手持枪,一枪扎在文勉肩头,继而横向一挑,再用力一挥。
    “白马,也是你能叫的?”
    银枪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
    只听啪的一声,文勉连人带刀,被甩飞出数丈,落在一艘船上,将那船只砸了个稀巴烂!
    文勉摔得眼冒金星,口吐鲜血,立马被官兵所擒。
    那僧人不再继续,眼看自己的鞋子被水沾湿,他仿佛十分难受,退至小船最高处,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扛着银枪,拇指贴于唇边,吹了个极响的口哨,吼道:“热闹看够了未?”
    周勤不解,还道这僧人是嫌自己不出手帮忙,站在一旁无用。他正准备致谢道歉,却抖抖耳朵,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水响。
    那是许多艘船只,破水而来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二爷厉害,您真身上阵,哪儿还有小的们出手的份儿?”
    周勤环顾四周,发现近二十只渔船,在众人慌乱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渔船呈一圆形,将自己的船队包围其中,每艘船上约有一名渔夫、四名百姓,穿着打扮各异,但都是寻常人的装束。只不过,他们手中均拿着弓箭,箭在弦上。
    周勤略一思索,心中便有猜测,问:“十二连环坞?”
    方才说话的女人笑道:“十二连环坞,渐台坞,施水瑶。”
    周勤望向说话的女人,见她风姿绰约,最多不过三十来岁,着实吃了一惊,道:“云波娘子施水瑶?幸会,多谢出手相助。”
    施水瑶行了个礼,不多废话,下令:“收网。”
    那一瞬间,二十艘渔船上同时燃起火光。
    近百只火把,将乾阳埔的天空烧得一片通红,沉潜水下的水鬼们,在光芒中无所遁形,想要潜着水离开,可是怎能得逞?
    箭矢如雨,射入水中,血花朵朵绽放。
    先前那名僧人,面对这修罗鬼域,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歪歪斜斜地坐在船舷上,屈起手指,以指节叩击木板,打着节拍,唱起一首悲凉的歌谣:“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
    文勉欲趁乱奋起反击,怎料被人发现,一箭射穿大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没用的废物!废物!”
    僧人眉目低垂,摇头,再摇头:“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杀戮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江淮水道上,没有比十二连环坞更加熟悉水战的团体了。
    施水瑶喊了一声“收网”,二十只船上渔夫打扮的人同时动作,他们结实的大臂鼓了起来,拉动一张张深埋水底的巨网,满河的尸体、重伤昏迷的水鬼,全被困在网中,吊在船尾。
    那僧人唱了最后一句:“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鲜血满河,尘埃落定,唯余流水泠泠。
    施水瑶挽着一只装满荷花的竹篮,纵身一跃,凌波而来,跳至僧人面前,问:“多谢二爷指点援手,现如何做?”
    那自认为并不是僧人的僧人——曹二爷,张开双眼,眼神中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悲戚,笑道:“人是你们杀的,可不要赖在我头上。唉,作孽呀,作孽。”
    施水瑶嗅着一支荷花,人比花娇,道:“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不过下地狱罢了,何所惧哉?老娘是问你,这些东西如何处置,不说我便让人绑了石头,扔河里啦。”
    二爷从竹篮中取出一支荷花,学施水瑶的模样,嗅了两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擦着鼻子,道:“你个妇道人家,不懂规矩。没见着大人站在一旁?”
    施水瑶翻了白眼,试探性地问周勤:“请大人示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周勤茫然不知所措。
    “说些儿男人们的事。”
    二爷拉着周勤的大臂,带他凌空点水而过,回到自己的乌篷船上,开门见山,道:“周大人,是友非敌,我也不多废话了。你可知,这三四年来,接连发生的漕运船只倾覆、漕粮遗失案,是何缘由?”
    周勤略一思索,道:“据文兄……文勉所言,乃是一位……殿下。”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若一国藩王以劫掠的手段,抢夺漕粮,其心思,可以说是如狼似虎,离谋反不远了。
    周勤不敢胡乱猜测,更不敢轻易相信文勉。
    二爷却毫无顾忌,道:“施水瑶的人比谁都清楚,是齐王殿下捣的鬼。近年来,他三番五次,对渐台坞予以打压,想要霸占此处,控制江淮运河的咽喉,从而图谋不轨。自然,你可以当我是胡言乱语,但是,”他瞟了一眼周勤,见对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继续说道:“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抓了人,多半是要告官的。我只是想提醒你,这地方官匪勾结,都是齐王的党羽,纵使你报官,要求彻查,也不会有回音,更会惹来杀身之祸。你若不在此地告官,而是上报朝廷,值此风口浪尖,未必有人敢管这件事,说不得还会将事情按在你的头上,治你个督办不力的罪名。”
    周勤深呼一口气,道:“多谢大侠,周勤心意已决,会向朝廷上报,要求彻查此事。”
    二爷肃容,问:“明知不可为,而偏偏要为之?”
    “方才大侠叩船而歌,是楚辞《怀沙》。屈子怀瑾握瑜,清白忠义,却不见容于朝堂,受奸佞小人所迫,终为楚王放逐。其心也悲,其赋也哀,然不惟有悲哀,更有胸怀抱负,终怀抱沙石而沉江,仗节死义,以警醒君王,告诫后人。于是,其人虽已死,却千古流芳。”
    周勤抬头,眺望天边明月,见夜空中阴云散尽,漫天繁星尽显,他叹道:“周勤读书习武,都是为了做官,但做官,并非是为了君王朝廷,只是想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不怕千难万险,只怕于心有愧。”
    二爷一巴掌拍在周勤肩头,大叫一声:“好!好好好!你很是不错,我喜欢性情中人,这船就给你了。”
    周勤忙不迭说道:“还未请问大侠……”
    二爷终于回答:“你先前猜得不错,在下岑非鱼。”
    周勤双眼圆睁,赶忙问:“果真是白马银枪岑大侠?你的马呢?”
    二爷哈哈大笑:“如假包换。白马银枪、江湖浪子之类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押韵而已,说书人随意胡诌的,不可轻信。我本姓曹,兄弟们看我年纪大,都唤一声‘曹二爷’。你是有官职的大人,不必如此,喜欢怎么喊便怎么喊罢,反正我估摸着,往后我俩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多。”
    周勤知道自己说了蠢话,连忙道歉,也不与二爷客套,只问了关键几个问题。
    一,岑非鱼三年前枪挑十二连环坞,为何如今会与渐台坞搅和在一起?二,岑非鱼为何对自己出手相助?三,此事是否真与齐王有关。
    岑非鱼只简单地说了两句,忽然狡黠一笑,贴在周勤耳边,道:“你的名儿,与周瑾很像。你是否知道,从前,周瑾就是齐王的幕僚?而且,关于周瑾,还有另一个传闻。周大人是聪明人,想必是知道的。”
    岑非鱼话不明说,但周勤略一思索,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他心道,周瑾是江南有名的人物,他少年时飞扬跋扈,为害乡里,被迫进国子学读书后,受到“洛阳三俊”之一的陆机指点,幡然悔悟,再入江湖行侠仗义,结识少年曹跃渊,两人痛饮狂歌,酒后策马狂奔,至于玉门,抗击匈奴。关于周瑾的传言着实不少,但只有一则不同:周瑾在江湖上,与女侠乔羽出双入对,育有一子。只可惜,乔羽还未能进入周家的大门,周瑾便已战死。此后,乔羽不知所踪。
    如今细想,十二连环坞坞主,乃是周望舒,此人姓周,多年来深居简出,行踪不定,江湖上甚少有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年龄。家主周邘为建邺令,向来执法严苛、赏罚分明,但对这个江湖帮派以及周望舒,从来不闻不问,仿佛是默许了他的存在。这其间,会否存在什么联系?譬如说,周望舒就是乔羽的儿子,就是周邘的异母亲弟?而曹二爷与国子祭酒曹跃渊,与周瑾和周望舒,是否同样有着什么关联?
    周勤相通此节,连带着看二爷的眼神都不同了,他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便见二爷伸出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嘘!我还有要事在身,走了!周兄,后会有期。吁——!”
    二爷不待周勤回答,一步跨过千江水于月,长吁一声,便见一匹白马泅水而来,二爷稳稳当当,骑在它的背上,扬长而去。
    他的手中,还拈着一支荷花,不知为何,他将花瓣全数振去,只留下个胀鼓鼓的莲蓬,塞进怀中。
    月落日升,天光大亮,喧嚣落幕。
    轻柔夏风中,半是荷香,半是血腥。
    风中飘来几片红白粉嫩的荷花瓣,清风停歇,血腥未散尽,荷花瓣落下,点在水上,点开涟漪,点在周勤眉心上,被他用两指拈起,放在手心。
    尾注:
    1歌是屈原的《怀沙》赋,怀瑾握瑜,嘿嘿。
    2一枝一叶总关情,诗是郑燮的。
    第46章 中毒
    转眼已是六月末。
    自春至夏,枝头柔嫩的新绿,转眼已成饱满多汁的墨绿。
    随着黄昏时分心宿西斜,燥热的暑气渐渐升腾,将人间的水露吹了个一干二净。于是,水嫩的叶片逐日缩扁,最终变得薄如纸片,干燥的热风穿林过叶,激发出恼人的沙沙、沙沙声。
    天地焦热,众人焦燎。孟殊时回京后,不是待在宫中,便是在禁军营里操练,一直不得空;二爷将一个小糖人放在白马窗外,拍拍屁股,也没了踪影。
    神州大地上,芸芸众生都在为着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
    随着七夕临近,洛京较往日更加繁华。
    女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走进街市,购买乞巧物事。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三两丽人相邀而行,云鬓花容、态浓意远,仅仅是脂粉香气,便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力役,至夜仍未退去。
    见到此情此景,倡优们都坐不住了,想方设法地往外跑,买胭脂水粉的、凑热闹的,少年少女们闹腾起来,掌事也管束不住。适逢乔姐心情极好,将每月歇业休整的日子提前,让青山楼闭门谢客,着掌事们带着倡优妓子一同出游。
    “点绛唇,大家都去呢,你、你不来一起玩么?”
    白马闻言,抬头一看,见一名少女扒拉着自己厢房的门扉,探出个小脑袋,模样怯生生的。他想也不想,喊了一声:“月边娇?”
    白马记忆力极佳,整个青山楼中,但凡是打过照面的人,他都能立马叫出名字。然而,他记得月边娇,却是因为两人遭遇相仿:一样是胡汉混血,一样是父母双亡,一样是被人贩子拐骗至此。倒不是同病相怜,只是他一看到月边娇,就会想起自己流落中原的一双姐姐。
    三年来,白马从未放弃过寻找,却连一丁点线索都不曾找到。
    全族被灭,两名阿姊是他仅剩的亲人,是他在这个残酷人世间唯一的牵挂,是他的执念,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可他找不到阿姊,压抑的情感无处释放,只能将这种亲情转嫁给别人,譬如青山楼中的可怜人——对临江仙恭敬,将其视为长姐,对月边娇爱护如,将其视为幼妹。
    这种情感不见得有多么深厚,如风雪夜中,恰巧被困在荒村破庙里的几个天涯旅人,相互依偎取暖,彼此关照,聊以自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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