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睁开双眼,见东方既白,心中略有些踟蹰。
    他心想,那日遇见的三个黑衣人均是拜火教的高手,可见天山武学极其高明,若自己能上山拜师,得到指点,说不得也可练成神功。
    然而,母亲曾告诉过他,拜火教早在老麻葛那一代就已分为两派。
    一派从天山上走了下来,进入云山,过寻常牧民的日子,正是他的族人。他们信仰光明神,却放弃了对极致武学的追求,只想要现世的安稳。另一派始终追寻至高武道,对阿胡拉有着狂热的崇拜,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神的奴仆。
    两派水火不容,即使雪奴隐姓埋名,也难免因为对待信仰的不同态度而露出马脚,此路不通。
    再看周望舒,此人既能不远万里前来查案,决计是有着长远考虑、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虽然乞奕伽嘱咐雪奴不要报仇,可少年的内心深处,仍旧留着一丝不甘。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在周望舒身边,见机行事,做一次“蚍蜉撼大树”的冒险。
    天亮了,周望舒忽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神一片清明,显是已经醒了很久。
    “白马?”周望舒喊了一声。
    雪奴低着头假装穿裤子,边跑边答:“这天气太也寒冷,我出去尿尿,感觉那话儿都要给冻掉了。”见周望舒眉峰微蹙,雪奴怕他疑心,连忙缩头缩脑地问了句“可是我的话太……粗俗了?”以试图掩饰。少年灰绿的眼珠子跟琉璃似的,眼白则极干净,合在一起如同不染尘的画中人,只是眼神满含担忧。
    周望舒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摇头道:“我教你一招剑法。”
    “什么?!”雪奴瞠目结舌,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周望舒坐在地上,抡起树枝于空中轻挥一圈,道:“此招威力极强,只可在危急关头使出。”
    雪奴仍旧疑惑,“可你,为何……”
    周望舒手中握“剑”,好似瞬间变了个人,只问:“你学是不学?”
    “学!”雪奴斩钉截铁,目不转睛盯住周望舒。
    “越女与袁公战,以竹枝为剑,守三招、攻一招,将其逼得化身白猿遁逃,她即为峨眉派的开山始祖。”周望舒又比划了一次,却不说招式手法,只问:“你有何感悟?”
    雪奴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答:“人到武功高强时,随手拿起什么东西都能御敌。我当以越女为榜样,苦练武功,届时连妖魔鬼怪都不用惧怕了。”
    “道法自然。”周望舒摇头叹息,轻挥树枝,半点风声也未曾带出,枝头却已点在雪奴胸口,“学武不仅是招式,更在道心。不可急功近利、思虑过多,应当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记清楚没有?”
    雪奴支支吾吾,点头道:“是。”
    雪奴知道,周望舒一定发现了自己夜里偷偷练功,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怕自己急功近利、走火入魔,于是更加钦佩与感激他,越发地认真起来。。
    “锋霜影雪。”周望舒收回树枝,边说边在空中比划,道:“此招手腕发力,挑起敌方武器、破其防御;进而剑身轻旋,连环冲刺五下。若是使用得当,可一招毙命。”
    雪奴照猫画虎,将周望舒所授剑招完整重演,总觉得不得其神,喟叹:“可这太快了!我使出来,威力不及你十一。”
    话虽如此,雪奴只看过三次便学会了周望舒的一招剑法!周望舒对他的表现颇感惊异,道:“未想你天赋过人,苦练一番,定有所成。”
    雪奴不明白,疑惑地问:“都说您是江南天剑,我在您眼里头也算天赋过人?”
    “天剑?”周望舒眼神暗淡,摇头哂笑,道:“天赋如你一般,才配称作天剑。我三岁开始习武,此招学了两年,只是不愿令人失望罢了。”
    雪奴知道不该多问,收起树枝,单膝跪地,朝周望舒磕了个响头,道:“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当受此拜。”
    周望舒嘴唇翕动,受拜此一拜,不置可否。
    不过,雪奴终究是没能听从周望舒的劝诫。
    他夜里修习《光明神诀》,进益不少,可运行的真气从无至有,六感越发清明。白日里单练周望舒的锋霜影雪,其攻速愈来愈快,最终可以树枝为剑,一招将刺入树干两寸。如此,他也能勉强猎得些落单的动物,令二人不至于饿死深山。
    然而,随着学武日益深入,他心中变强的欲望与日俱增,仇恨如火苗般越烧越旺,根本没有办法不急功近利。
    雪奴学成一招,只觉得不满足。
    一次捕猎途中,他追逐着一只矫捷灵敏野兔,未能一击即中,心中既气恼又难过。此时,他突然忆起那拜火教高手阿九的双刀功夫,当即脚尖轻挑,从地上随意踢起一根树枝,改作双手持“刀”式。
    他边想边出招,竟毫无错漏地将阿九的动作完整重演。再回过神来,野兔已经被两“刀”四断。
    见识到双刀的威力后,雪奴就瞒着周望舒暗自修习。遗憾的是,他所知仅为残招,即便勤加修炼,也不过是日渐熟练而已。
    “我要报仇,这些都远远不够。”雪奴在地上堆了个小小的雪人,在它脑袋上放了一点绿叶,当作周望舒的玉冠,问它:“我偷学你的武功,行么?”
    雪人不答,他便自言自语起来:“你说得对,此非大丈夫所为。那,你能收我为徒吗?”他自然等不到答案,只觉雪人头顶那点绿叶像是个绿帽子,横竖看着都不顺眼。
    于是,少年手持树枝,轻挥一下,指甲盖大点的叶片便瞬间被划作两半,无声落在雪上。
    雪奴收“剑”,转身回到洞中。
    周望舒撑着雪奴捡回来的长树枝,正在洞穴中艰难地行走。
    “您怎么下来了?”雪奴生怕对方不再需要自己,连忙跑过去将他搀扶着送到帐篷里,担忧地劝道:“当心伤口裂开。”
    周望舒摆摆手,道:“转眼已过两月,大雪将要彻底封山。你我再留,定会困死山中。”
    雪奴乍听要走,竟有些不舍,劝道:“您说得对,可你才休养了五十三日,腿伤必然还未痊愈,只怕会落下病根。”
    “五十三日?”
    “五十三日,我心里记得清。”
    “你今日去山下集市,采买些干粮。七日后,我们避开行人,走山间谷地回中原。”周望舒说着,给了雪奴几枚碎银子、一袋刀币,道:“关门附近的集镇,两种通货均可使用。匈奴人在找我,虽然我一向独来独往,可你仍须作些伪装,切记安全第一。”
    雪奴把钱币收进怀中,扯了截黑布将头发包住,朝周望舒郑重地点头,道:“明日天亮前我一定赶回来!您不必担心。”
    周望舒拄着拐杖,将雪奴送出山洞,边走边说:“我知你心性纯良,然幼年遭逢大变,思虑较常人更多。教你一招保命,将你带回江南,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周大侠,我只想自保。如果,真能跟你回到江南,我就将从前的事都忘掉,安安生生过日子。”雪奴双手握拳,坚定地答道,说罢不再停留,欢呼着冲进风雪中。
    看少年在雪中奔跑,轻盈灵动如鸿鸟翩飞,周望舒本就温润的双眼,更添了一丝温度,嘱咐道:“白马!路上小心。莫要妄动杀心,也无须惧怕杀人。”
    雪奴笑着挥手,边跑边喊:“是!您回去吧。”
    大雪簌簌扑落,周望舒靠在石壁上,从腰间抽出一支仅手掌长短的玉笛,贴在唇边吹奏起来。
    悠扬的乐声混着白色的霜露,从白衣剑侠的唇边流泻。
    少年的身影消融于风雪中,笛声也由婉转变为激昂。吹到后头,乐声中甚至带上雄浑的内力,漫天剑气如雪花狂舞,割裂了树枝碎冰,如星火四溅。
    “因祸得福,《飞鸿曲》总算是成了。”
    周望舒握着玉笛,眺望远山,陷入漫长的等待。
    雪奴满心欢喜,一口气冲到山下。
    再往东北跑了十里,来到一座没有城墙的集镇,称云山边集——往年,胡汉边界常有战事,到处都是战火痕迹,集镇大都临时开设,商户们往往只是暂住其中。
    然而雪奴虽兴奋,却也没忘了小心为上。他生怕有人知晓周望舒需要伤药,会在药铺里放下眼线,若自己配了什么药方便可能泄露他的所在,故而在集市中逛了好久,分别在数个商贩处采买,不着痕迹地将周望舒所需药材配齐。
    再买足干粮,打个蝴蝶结将大包袱背在背后,雪奴心里止不住地大叫着:我就要去江南了!
    傍晚时分,紫红霞光铺满万里雪原,商贩们慢慢悠悠地收拾货物。
    “江南龙泉剑,冠绝天下!”
    “洛阳棠溪剑,名门所选!”
    “漠北七星刀!哎——!”
    雪奴听得这一声叹息,心中生出好奇,停在摊位前,问:“七星刀如何?”
    那店家摇头失笑,道:“便宜!嘿,您来一把么?劈柴狩猎,倒是能用上呢。”
    雪奴听到“江南”二字,双眸一亮,再看那龙泉宝剑光华流转,连腿都迈不开了,十分想要拿起来试试招法。只是周望舒的武功轻灵奇绝,带着浓烈的南方特色,若自己公然以剑使出,怕是会教人认出,平添麻烦。
    “刀,给我来两把轻些的。”
    “您拿好了!”
    雪奴手里提着两把短刀,心中莫名添了一丝底气。
    霞光散尽,日落月升,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集市上人烟不减反增,熙熙攘攘,格外热闹。
    雪奴走到街头,忍不住被老乞丐说的故事所吸引。
    杀来杀去的江湖事,引得他抻长脖子隔街眺望,侧耳闭目仔细聆听,脑海中浮现出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直觉热血澎湃。
    老乞丐:“那江南天剑周望舒,实是名不虚传。他单骑单剑只身出关,连挑塞北诸多马帮,为民除害,是大快人心!”
    好事者应声道:“听闻两月前,他在白头镇一剑斩石爷,平了飞沙帮恶贼。侠之大者,仁义为先!无论胡汉,周望舒都不愧为大侠。”
    两月前不就是自己遇到周望舒的时候?他竟不声不响,跑去把石爷杀了!雪奴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尖发酸,自作多情也罢,试想除父母外,何曾有人如此厚待自己?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蔑笑道:“周望舒哪里当得起‘大侠’的称呼?”
    第14章 偶遇
    雪奴听得有人轻蔑周望舒,张嘴便欲反驳,未料听客们闹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同那人吵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嘲道:“总比你个臭乞丐强吧!”
    如此大言不惭,竟还是个乞丐?雪奴心中好奇,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见那出言不逊的乞丐与自己隔了一条街,背靠河边的石栏杆,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原本,老人说书,附近的听客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可雪奴的视线轻易地穿过了人群,落在那乞丐的身上,总觉得他也在望着自己。
    那乞丐的声音极其洪亮,穿过人海,远远地传到雪奴耳中。
    “大侠,自然非我……非岑非鱼莫属了!别人十七岁独闯江湖,枪挑大漠神龙刁鹏云、刀斩金眼雕邱志,自龙门至玉门,悍匪莫不闻风丧胆。那周望舒呢?不过是个黑道小毛贼,控制江淮水路从中渔利,岑大侠将他挑了下来,还利于江南百姓。”
    此言一出,听客们纷纷点头,有不少人都是赞同的,附和道:“岑非鱼十七声名鹊起,刀枪棍棒无所不精,至今未尝败绩。论资历、论武学,称得上是中原武林第一人!”
    也有人不服,反驳道:“他入少室山修行数年,修为日增、自创武学,若清心寡欲当个和尚,说不得能成一代宗师。然其好色贪杯,流连风月场,如此邪性怎能称侠?”
    “你不曾喝过二十年的烈酒,怎能醉倒在十丈软红中?”那乞丐摇头晃脑,轻轻拍打着身后倚靠的石栏杆,仿佛是在哼唱着什么,继而哈哈大笑,无赖似的喊道:“反正岑大侠、周小侠,岑大鱼、周小虾。岑非鱼就是比周望舒大,哪里都比他大!”
    雪奴只道这人是酒癫子,不再凑这热闹,收起好奇转身便走。
    那乞丐占了周望舒的便宜,提起身旁的一只大酒囊,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他走后片刻,方才被他倚靠着的石栏杆突然“啪”地一声,裂作三段,噗通扑通落入小河中。
    风雪夜,商贩们的摊位上挂起一盏盏风灯,橘色火光点点如豆,光影随风摇曳,朦胧梦幻,无比温馨。
    雪奴腹内空空,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被一家卖馄饨的小摊给吸引住。摊主是一名老者,他熟练地舀起十余个浮在沸水上的馄饨,一把倒入碗中,再淋上一勺高汤、洒满浇头,碗口冒出股股带着香气的白烟,看得人口水直流。
    雪奴抬腿欲往,却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扯得他无法挪动分毫,心中登时惊疑不定,生怕临到头来突生变故。可又他想起临行时周望舒的嘱咐,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买来的两把七星刀,立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猛然回头,瞪着对方骂道:“你干什么?!”
    可他并未看到土匪恶霸,入眼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带着股浓烈的酒气,就像刚从酒桶中爬出来似的,雪奴仅仅是闻见便觉得头脑晕眩。
    他从那股刺鼻的酒气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发现此人模样熟悉,不正是方才那个酒癫子、疯乞丐?
    “施主。”乞丐打着赤膊,胸前挂一串硕大的佛珠,他先是单手立掌,正正经经对着雪奴比了个稽首,继而瞬间色变,吼道:“你包袱里有肉啊!化点儿缘怎么啦?”
    和尚化缘倒还吃起肉来了!雪奴不欲节外生枝,强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道:“化缘,化什么缘?我与你无缘,放手!”他的声音十分清冽,纵使隐含怒气,听来也教人耳朵舒服。
    “相见即是有缘,我还吃。”乞丐说罢,迅速从雪奴包袱中掏出块风干肉,后者完全未及反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乞丐泰然自若地咀嚼。乞丐吃完一块,又掏一块,笑道:“嘿!我饿了,你又带着肉,如鱼得水,即是有缘。我又吃,老天爷让我吃,怎么啦?”
    雪奴活了十四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偏生对方还是个脑袋恍惚的醉汉,他不敢也不能把对方如何,自己被气得脸色发红,骂了句:“好不要脸的人,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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