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人,一路跟着胡商的车马,见到他们连夜奔驰,足足赶到了离长安百里路的地方。
    这样的疲于奔命,若说不是亡命之徒,怎么可能。
    眼见他们力竭而顿,周遭隐蔽的,训练有素的裴家人,互相交流了一个眼色。
    那伙胡商财大气粗包下了一整间酒楼,秘密把他们带的箱子,运送到了酒楼的院子。
    跟踪的人直到入夜时分,才敢小心潜入酒楼中,见到那十几个箱子,都已经箱门打开来,里面全空了。
    而藏匿的宗霍,自然已经不知藏在这酒楼何处。
    酒楼里店小二,不断从厨房把大鱼大肉送到其中一个房间,里面正是躲了许久,正在桌前大吃大喝的宗霍。
    这间屋子四面都有护送宗霍的人把手,店小二也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口,由里面的人再拿进去。
    宗霍狠狠咬着嘴里的肉碎,满脸红云:“这他妈才叫肉!肉!给老子上更多!”
    宗霍俨然像半疯,任是谁关在那地下暗无天日,都会开始发疯。
    现在的宗霍久见肉味,见到便饿虎扑食。
    “虽然现在已经离开长安百里,但我们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个首领冷冷说道,“直到把公子送到江南为止,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安排了几个人把守在宗霍的院子里,这群人的身手,一看便是训练有素,显然是宗楚客为了宗霍单独挑选的。
    而裴家的人自然处处谨慎,其中一个跟随店小二,在里面开门取饭的时候,看见了大吃大喝的身影。
    “确定是宗霍。”裴家之人互相交流了眼色。
    这就更加明确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在半夜人人都陷入沉睡时候,有人放出了紫色的信号烟,看到这烟雾的宗家人,目中交流了一个了然的神色。
    “公子已经平安出城。”书房内幕僚嘴角含着笑,对宗楚客道。
    宗楚客也看见了空中的信号烟,他幽沉的双眼此时掠过一丝寒凉:“没到江南之前,一定要让那逆子老实点。”
    幕僚一言不发,信号自长安城外百里的地方发出,这次任务自然会万无一失。
    所谓知子莫若父,宗楚客最了解宗霍什么德性,面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宗霍很可能半道上就忍不住要花天酒地。
    ——
    晨起一早,裴谈打开房门,就看到守了一夜的裴县。
    他没有从裴家带婢女,只带了这么一个侍从,除了贴身保护他,裴县实质上也是这大理寺,裴谈唯一可信、也唯一得用的人。
    裴谈问他:“怎么样?”
    裴县目光幽深:“公子,昨夜有人放了信号烟。”
    身为训练有素的裴家侍卫,裴县可以认出专属于信号烟的东西,昨夜那烟幕,十之八九是和宗霍一案有关。
    裴谈淡淡说:“能判断烟雾的具体方位吗?”
    裴县说道:“只能看出大约至少百里,辨不出具体地点。”
    这些烟幕弹也都是有迷惑作用的,不会让你找到真正的发射地点。
    裴谈说道:“一夜之间逃窜百里,可以说是疲于亡命了。”
    宗家父子两违抗旨意,现在又拿着假的通关文牒出城,真可以说既无君臣也无从属了。
    但宗楚客虽然贵为一品尚书,本身宗家却不像是七宗五姓那样底蕴深厚的家族,宗楚客是白丁出身,仕途沉浮才走到今天,他竟敢做下这种欺君罔上的事情,可见已彻底触及君王之怒,宗楚客不明白,将他父子逼成今天的,正是他自己。
    中宗下令处死宗霍,就是对宗楚客的警告,可是宗楚客……他或许正因为明白了,所以才不顾一切,依然要救宗霍。
    在儿子和中宗之间,宗楚客选择了儿子。
    就注定了,他连儿子,最后也保不住。
    裴谈说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一趟。”
    马车行走在长安城街道上,中间一阵风吹开了裴谈的帘子,他看到外面,正是到了他参加过婚宴的苏侍郎家。
    他想起来新郎苏守约,娶的正是博陵崔氏的女儿,可谓是一步登天。
    就连裴家这样的望族,想娶到五姓七宗里的崔氏女儿,也需要天时地利的机缘,但是这个机缘,竟然眷顾了一个旁门家族。
    不由自主,裴谈骤然间,意识到了他忽略了什么。
    即便宫外有宫女,是听从荆婉儿支使,那么这个宫女,可以在大理寺外徘徊,也可以打探大理寺周边的消息,那名紫婵儿,曾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所以她有机会也有时间可以描绘大理寺的地形,再送到宫中给荆婉儿。
    那么,苏家呢?
    那个女扮男装的宫女,可是堂堂正正拿了苏家帖子的入幕之宾,那荆婉儿难不成真的有通天手段,不仅能打听到他当天会去参加婚宴,甚至还能因此拿到正式的婚宴请帖,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苏家的宾客中?
    裴谈的掌心骤然捏紧,那被绢帕包裹之下的右手手心,手掌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区区一个荆婉儿,做得到这个地步吗?
    就在裴谈悚然震惊的时刻,马车外面,裴县的声音适时响起,拉回现实:“公子,我们到文昌门门口了。”
    宫门守将要验看裴谈手里的令牌,片刻后,裴谈伸手将令牌从马车中递出。
    守将一看见令牌,就立刻肃穆收起拦路的长矛:“寺卿大人请。”
    裴县驾着马车,行进了宫门的宫道,听到裴谈片刻说道:“这次把马车停在玄武门外,你就走吧。”
    进了文昌门,就算是到了宫中了,四处低着头行走的内侍来来往往的,即便是宫中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段来了这样一俩不合时宜的马车,也无人抬头看上一眼。
    玄武门距离中宗的紫宸殿还有好一段的距离,裴县虽然诧异,还是应道:“好的公子。”
    到了玄武门外,裴谈自行下马车行走。他有出行令牌,所过之处没有人敢阻拦。
    裴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思考。
    他独自走在安静如斯的宫道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目光幽深,开始从头到尾,把从那块人皮开始,到现在的每一桩看似巧合的线索,都一一像是筛检茶中的污垢那样,精细细密地过滤了一次。
    这样做之后,他发现壶底的残渣,有多少都是他之前没有注意过的。
    ——
    中宗这段时间也忙的焦头烂额,对于他这样一个,前半生饱受监禁之苦的帝王而言,想要完全抹去前半生的黑暗,不管他有多么想,也始终还是自欺欺人。
    所以中宗愤怒,他愤怒每一个与他的前半生息息交错的人,甚至那些……黑暗中扶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许多人。
    裴谈是未时进宫的,他居然足足在宫中,独自走到了酉时,才放任自己走到了紫宸殿。
    中宗今天的脸色不大好,所以他问:“裴卿,你今天有好消息带给朕吗?
    裴谈和往常一样跪在地上:“好消息就是,臣已确切查明,宗霍的确未死。”
    中宗脸色沉下来,这对中宗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知道尚书宗楚客的的确确抗命不遵,如同在打中宗的脸面。
    “人现在何处?”
    裴谈说道:“昨夜已经拿着奉车都尉的通关文书,从北城门一路逃到了百里外,臣派去的人一直紧跟着。”
    中宗目色极冷:“这父子俩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裴谈跪在地上不言语,中宗在殿内来回走了几遍。
    说道:“你方才说,谁给你们开的通关文书?”
    裴谈目光沉敛抬起:“五品,奉车都尉。”
    果然是一个小到,连中宗都得反应片刻,才能理解的官职。
    中宗沉着脸说道:“一个奉车都尉,和宗家有什么牵扯?”
    竟然帮助做这种欺君大罪,即便是五品官,也该死。
    裴谈顿了顿,才幽幽说道:“臣以为,奉车都尉未必和宗尚书有关系,因为越是无关,这份通关文书才最安全。”
    裴谈破案,不会牵连无辜,宗楚客之所以找一个五品都尉,也是不想让人发现和他有牵扯。
    中宗沉吟了一会:“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都尉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裴谈道:“必然是。”
    这名奉车都尉,一定连通关文书是用在谁身上,都不清楚。
    这样,才不可能查到宗楚客身上。
    因为中宗的重视,和裴谈的想法,君臣两人,竟然一夜谈到了子时。
    “裴卿,你今晚便歇在宫里吧,朕让人为你打扫宫苑。”
    如果再乘坐马车出宫,等回到大理寺,已然太阳高照了。
    裴谈顿了良久才说道:“臣早听闻太液池的景致,趁今夜风朗月清……臣很想借机去夜游一番……”
    太液池在大明宫中,有关太液池传说早就流传整个大唐。
    中宗眸中深邃,望着裴谈道:“既然裴卿有意,这后半夜,你便随意在宫中游玩吧。”
    通关令牌加上中宗这句话,从此时到天亮的五个时辰,裴谈都可以尽情在这宫中肆意作为了。
    裴谈眼眸中含着此夜星光,“臣谢陛下赏。”
    子夜,月空笼罩下的宫中静谧如太液池湖面,可如石子陡然落到湖心,底端幽黑凶险,如有千层浪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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