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声未停,重楼坐在草地上,架起一道篝火,烤着几只洗干净的翅膀。那是混沌异兽的羽翼,烤熟后外焦里嫩,肉质香酥。
    他一边翻转焦香之处,让火焰的炙烤更加均匀,一边心不在焉,苦笑甚至漫出嗓子。重楼不自觉就想起这几百年来,飞蓬的客气疏远,相处竟是连恢复记忆前都不如了。
    那个时候,飞蓬虽然忽冷忽热,但也并未拒绝自己的照料。哪像现在,饭前,飞蓬抢着洗猎物,明明还洁癖蹙着眉;膳后,飞蓬抢着收拾残渣剩饭,一个清洁术下来,光亮瓷盘的釉光往往被刷没了。
    当然,重楼不是没阻止过,可飞蓬当时不解抬眸,所言之语实在伤了他。
    “此次虽是为了寻觅合适奇珍,但你除了所需分毫不取,本就是我讨巧。我总不能再什么都不做,还理所当然。”
    “何必分这么清?以前就是我做啊。”
    “那便是我的错,不该一错再错。”
    错误吗?重楼半是难过、半是唏嘘,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头顶的红日投在他背对的身影上,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黯然斑驳的影子。
    直到水声暂歇,重楼才重新振作起来。他拿出炎波血刃,把焦熟的肉片下来,落入木质的盘子里。这是一套神木餐具,是飞蓬第一次刷没釉光拿出来的。
    其表面虽无光泽,但天然有淡香,能使其上所放置菜品的香气增色不少。神木本身质地极佳,事后怎么用清洁术,都不会伤及表面,洗刷相当方便,令重楼再无借口阻止飞蓬的分担,更使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远了一些。
    “这么快就好了?”重楼回忆着过去,却没耽搁动作,他刚刚准备好,飞蓬轻快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蓝影近前时,重楼感觉到了湿润未干涸的水汽,带着几分清新的花草香。他一抬眸,便见飞蓬唇畔的笑意正随风舒展。
    “还好吧。”重楼笑了一下,垂眸把盘子推了推,是朝着对面,而非身畔的方向,顺便赞了一句:“神木餐具确实比瓷器好,几百年了都没变形。”
    飞蓬微微一笑:“那就好。”他装作没听见重楼适才那一霎的怔然,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许多次,只将餐盘摆好,又取来两双木筷,用清水过了一遍。
    重楼也拿出一坛酒,揭开了封泥:“千年之期将近,饭后我就去秘境。等回魔界,我会先想办法收集九泉分支。”
    “至于新界主灵脉…”他话锋一顿,将美酒倒入两只酒樽,瞧向飞蓬明亮的眸子,朗声笑道:“你我倒是不必再寻,我已另有打算,不必忧心。”
    飞蓬深深看了重楼一眼,终是展颜而笑:“好。”他举杯畅饮而尽,而后接连不断。
    推杯换盏,醺意渐起。
    “飞蓬…”半醉半醒间,轻唤声近在咫尺,令飞蓬染了水色的蓝瞳茫然四顾,起身时却脚步不稳,一头撞进了身畔人怀里。
    满头青丝倾洒而下,随着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步伐,磨得重楼颈间到胸膛隐隐发烫。他无奈扶住飞蓬的手臂,克制守礼没去揽那清瘦如昔的单薄腰身。
    “你慢点,泉眼在那边。”明知飞蓬没彻底醉倒,重楼也还是动作轻柔握住臂弯,拉着人一步步走回半山腰。
    飞蓬忽然开了口:“重楼…”他声音含含糊糊,带着醉意,却坦然的惊人:“我没…没有…不信你…只…只是…不想…再赌…你的…忍耐力…”
    重楼脚步一停,微微侧过身,低沉的声音透着只对飞蓬才有的温柔,但又不乏了然:“我知道。”他伸手将飞蓬半睁半合的眼皮盖住,挡下正午时颇刺眼的阳光,赤瞳终于敢释放那一抹并不意外的痛楚难过,声音却依旧温和:“别撑着,困就睡。”
    恢复记忆前太弱,飞蓬根本不在意被亲近,只因自己就算想做什么,也没那个实力,可现在就不同了。重楼扶着飞蓬一步步上山,倚靠岸边垂柳。见人顺势滑向泉眼,他便松手移了视线。
    哪怕自信能够忍耐,哪怕觉得疏离更痛,重楼也已想明白,他没资格奢望与飞蓬像以前一样亲密——对一个神族来说,没谁能在经历过那样淫靡堕落的残忍伤害后,还心大到与始作俑者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救命之恩带来的感动、长达十万载岁月的分离,稀释了当年的怨怼仇恨,却不可能改变受害者对施暴者发自内心的抗拒,这简直理所当然!重楼设下隔离结界,疼到麻木的心在理智下依旧运转,直到习惯性做完一切,方想起松开那握紧成拳的手掌。
    陷入肉里的指甲亦随之抽出,几滴晶亮的魔血滴落,没入围拢在泉眼外的奇花异草丛里。这使其中一株毫无特色、只颜色艳的花草,根部土块带了点儿湿润的褐红色。
    重楼歪头想了想,以自己的血迹为引,设下了一个空间坐标。
    “你醒了?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飞蓬醒转的时候,耳畔是重楼温声的叮咛。他眼前有长长的叶片,里面裹着才出笼的几块糕点。旁边则是龟甲做的盅,内中温着粥米。
    分量不多,都是自己喜欢的清甜滋味,也只有自己,有醒过来喜欢吃点喝点的习惯。飞蓬不错眼的瞧着重楼的背影,直到最后一抹衣角消失在空间裂缝里,才起身开始用膳。
    他姿态优雅闲适,却每一口都很认真,似乎口中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别人捧上的那份最珍贵的真心。末了,更是半点残渣都没剩下。
    值得一提的是,离开这片大陆之时,飞蓬指尖轻抚那株花草,设下了一个保护咒语。
    重楼回到秘境不久,便听见了流传极广的传言。他站在隐秘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被他杀死的天级高阶魔族,其父正是父神蚩尤麾下的第二心腹。也难怪那些活下来的家伙,把锅都推给自己了。
    不过,也怪自己这些年“修身养性”了一些,见他们虽围上来,但并未痛下杀手,才手下留情没全灭,以致于留下如此后患!魔尊敛去唇边那抹让人胆寒的森冷笑容,身影再次没入黑暗。
    秘境即将关闭的前一周,神族开辟的暂时基地,有人用占卜术得到了一个惊人结果——“啧,最初证明七叶勾结我族、残害同族的几个,全死了耶!”
    占卜师名为明夜,乃飞升者中的佼佼者。他戳了戳若有所思的辰惜,语重心长道:“哥们,你出去小心点,七叶要是想证明自己的立场,杀掉那几个妖魔只能说挟私报复,杀了你才是大头。”俘虏古神族再采补,那是作死。可要是被敌人直接干掉,古神族这边也只能承认,是自家晚辈技不如人。
    辰惜回过神,心里有好奇、有不解也有警惕,对同族更是予以道谢:“多谢提醒,我知道了。”但再是警惕,辰惜也迎来了人生第二毒的毒打。他被人摁在设下无数防御的老巢里,狠狠揍了一顿。
    “连拿个灵宝走,你都能被人瞧见?辰轩怎么教你的!哦不对,他自己也是这样…”重楼边揍边吐槽:“平时装的沉沉稳稳,开心的时候活蹦乱跳,都不知道遮掩。”
    辰惜:“……”他趴在地上,被逼无奈用了时间法则,将所有防御蓦地恢复。辰惜当然不指望适才脆如纸的玩意有效果,他只是想争取一个时间,让自己能发个大招。
    可让辰惜意想不到的是,他那凋零生命力的一剑根本没能出鞘,人便被定在原地。那一霎,所有声音动静尽皆远去,唯一真实的只有背后带着危险的灼烧气息。
    “时光法则?”辰惜听见身后的敌人七叶,发出无比惊诧的疑问:“辰轩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儿子的?昆仑镜分明不在神界啊,难道真是自己体悟的?”
    辰惜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正是,前辈见笑。”
    “见笑?你倒是谦逊。”炎波血刃浮在半空中,重楼收手,踱步来到辰惜面前。
    辰惜终于看见了那张脸,完全不同于七叶原本的清正,反而是赤发赤眸、张扬恣意。但此人偏偏身如渊渟岳峙,一眼便觉深不可测。
    “敢问前辈名讳?”辰惜微微一笑,半点畏惧也无。
    重楼血瞳闪过一抹玩味:“重楼。”
    “前任魔尊?”辰惜终于露出一抹惊异:“晚辈失礼。”
    重楼捏住刃沿,指尖轻轻滑动,饶有兴趣问道:“辰轩提起过我?”
    辰惜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并非如此。”
    “那就是史书了,本座可没什么好名声。”对于好友不曾对儿子提起自己,重楼倒也没生气。他踱了几步,笑道:“你和飞蓬什么关系?”
    极力回想着史书里对于魔尊重楼轻描淡写的提及,辰惜听见此问,眸中不自觉闪过一抹警惕。
    “炎波,你去问照胆。”重楼并未打算从一无所知的晚辈处得到答案,他自己树敌无数,但飞蓬也不逞多让。一个天级九重非元老境界的徒弟,还是时光法则感悟者,暴露在外那是找死,辰惜自然不可能对自己一个敌人承认。
    少顷,炎波血刃“嗡”一声动了,发出声音道:“照胆说,这是飞蓬的关门弟子。”
    “哦,难怪他一口一个小惜的叫。”重楼低语道,瞧着辰惜的目光比之前和蔼许多。
    辰惜眸色微动,感受到周围禁制的取消,心里便有了底。他拿出面对魔界那边几位长辈的态度。躬身道:“晚辈辰惜,见过师伯。”
    “有礼貌的小家伙,比长琴那混小子顺眼多了。”重楼啧了一声,拿出青穹风神珠,把自己游历混沌得到的一些元老能用之物,通通倒了出来:“从里面挑三件。”
    您之前就给过我见面礼了。辰惜迟疑不定,眼神里露出些许意思来。
    “那怎么能一样!”辰轩之子和飞蓬嫡传,那是两个概念,重楼难得耐心,给小辈选了最合适的,连盒子一起丢进辰惜手里:“就这几样吧,属性和你完全相配。”丢完,他潇洒而去,徒留辰惜捧着天降宝物,几乎是猫爪挠心般好奇。
    辰惜回到神界的时候,飞蓬也恰好回去休整。弟子有事禀报,他就打开了树屋的门。
    辰轩恰巧也在,正汇报完玉衡军最近的事务,见爱子刚回来就匆匆忙忙,颇为不解:“怎么了?”
    “师尊、父神,我碰上前任魔尊了。”辰惜拿着涂茗花,在两位长辈面前如实道出:“这是他开始给我的见面礼,因此有了流言…”稍微解释一下传言,他又捧出了其他三件:“知道我是师尊的弟子之后,魔尊…”辰惜欲言又止。
    辰轩顺手牵来盒子,打开细致查看了一番,哼了一声道:“我儿子和你徒弟,他还真是差别对待极了!”
    “应该的。”飞蓬的蓝眸里竟浮现几分明亮,当场笑弯了眼眉:“你不服?”
    辰轩噎了一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飞蓬你真是学坏了!”话虽如此,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有着宽慰。自从重楼回来,飞蓬的笑就常见多了。
    “重楼给的,你就放心收着吧。”飞蓬从辰轩手里把盒子抢回,重新塞进辰惜怀里,和声说道:“我座下亲传弟子,只有长琴和惊鸿,你见到唤师兄就好。”
    他顿了顿,见辰惜认真听着,又笑言道:“另有外门弟子两个,水碧退隐已久,但境界已是元老,术法相当出色,你可找她切磋。伯约久居幽都、交友广阔,与你同为天级九重。你若去鬼界,当与他一晤,到时以字相称便是。”
    “是,弟子谨记。”辰惜犹豫一下,还是追问道:“师尊,我族史书对魔尊重楼的描述寥寥几笔,言其幼时天资纵横,历经三族之战艰难而振兴魔界,堪称雄才大略,奈何卒于众生恶念之手,先天生灵中算是英年早逝。弟子后来一想,这也太简略了,敢问是有高层下令删减过吗?”
    飞蓬顿时有一瞬的失神,回过神后垂眸把玩茶盏,淡声道:“对,是我。”
    辰惜惊讶的瞪大眼睛,而辰轩嘴唇嗫嚅,却终究没越俎代庖。
    “人死如灯灭。”飞蓬淡淡一笑:“因立场敌对而诽谤太过,未免失了风度。”
    辰轩颇为心虚,当年重楼率军攻入神界,神族引以为耻。后来长琴反击魔族,杀孽不少,也算报复回来。但飞蓬在魔界死过一次,还是被古神族视为君辱臣死之耻,重楼在神界的名声便颇具污名,史载多言他心狠手辣、作风残酷。
    后来,更渐渐有刻意污蔑之言。飞蓬偶然看见后,心生不悦,命人删减颇多,只留春秋笔法几句,微点了重楼功绩。
    辰惜若有所思颔首,却不知道外族高层对于昔日流言,本来多有记载。可飞蓬维护重楼身后名之举,反倒破解了一些过分的猜测,澄清了流言。
    时至今日,各族留下的记载,皆已偏向正史,并无几分桃色,只颇有叹惋之意。
    “那魔尊怎么复活的?”辰惜死撑着继续问。
    飞蓬再次抬首,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心野了啊,什么都想知道。”
    “师尊…”辰惜摸了摸鼻子,凑到飞蓬面前单膝跪下:“弟子实在是好奇,您也好,我父神也好,就连成天整日最喜欢说故事的葵羽姑姑,都从来没提过魔尊重楼。我当年读史书,还以为这位魔尊作为蚩尤之子,不是你们的同辈呢。”
    辰轩眼看着儿子撒娇,心里酸酸的,扭头推门走了:“工作汇报完,我先撤了,你再去混沌和重楼汇合,记得跟大家说一声。”
    “嗯,他重塑空间需要九泉支脉,是要让大家帮忙。”飞蓬半点都不见外,笑眯眯道:“你去跟九天说一声,让她先把无垢准备好。”
    辰轩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乖乖去找九天了。
    只留下师徒俩,在树屋里说话。
    “他们不提起重楼,是怕我伤心,也不想自己再伤心。”飞蓬悠悠说道:“兽王之子蚩尤,早我百年,由战场英灵煞气与蚩尤精血交感而诞,乃为战而生…”
    神将的声音磁性清朗,引人入胜,从年少轻狂说到三族之战,再到六界诞生,神魔敌对却合作默契,然后是人祖复活的那一线生机与轮回。良久,他终于说到了那场人生中最惨痛的变故。
    “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一次是我失算,没料到他敢冒险藏在神界。”时隔多年再提旧事,飞蓬的情绪相当平稳:“可我最大的错误还不是这个,而是先前不知女丑是紫萱,因不想重楼左右为难,背弃对他的承诺走了忘情道。”
    辰惜悚然一惊:“师尊?!”
    飞蓬伸手拍了拍小弟子的头:“你年纪不小但并无感情经验,我只说一点,你心中有底就好。”他叹道:“魔族的爱情若两情相悦,便如蜜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可要是不情不愿,又毫无希望,那就如灾难临头,令人生厌生憎、恨之入骨。”
    辰惜诺诺不敢言,他已经猜到了飞蓬的遭遇,心里生起几分惊怒。但想到魔尊重楼的风姿仪态,辰惜又觉得,对方并不像是会强求之人。
    “人总是会变的。”一眼就瞧出徒弟的心事,飞蓬莞尔失笑:“他现在心平气和了很多。”对重楼见几面就能收买人心的本事,他略有赞许。不过,重楼确实比从前聪明,大抵是长琴“珠玉”在前,小惜那么乖,他自会偏心几分。要不,这见面礼也不会那么厚重大方,给人留了个极佳的印象。
    辰惜踟蹰着,问道:“您似乎并无多少恨意?”
    “重楼敢做,也就敢当。最疯狂的时候,他对我用了魂殇饮。”眼看辰惜瞪大眼睛,飞蓬蓦地一笑,笑意里是难得的讥诮:“挺可笑的,不是吗?好在,我能看上重楼,人品也是挺重要的一环。勇于承担,是他从小到大都不缺的。”
    辰惜无言以对,他已经猜到,正史里飞蓬的死因大概是半真半假。可不管过程如何,飞蓬都肯定是重楼放回神界的,这才是做错事后的勇于承担。
    “最后混沌里对决天诛那一战,重楼其实能自保。”飞蓬轻轻一叹:“但他死了,为我。”
    辰惜点了点头,了然道:“对死人,生者总是会不自觉宽宥些的。可是,他现在又活了。”
    “你小子!”飞蓬用指尖戳了戳辰惜的额头,笑意深沉:“他送礼物给你,是指望你美言几句呢!你倒好,挖个坑丢石头,嗯?”
    辰惜撇嘴,他的剑术是师尊启蒙,本就和师尊极其亲近。怎么可能因为一点礼物,就偏向才见过一面的新长辈?!
    “去吧,想必你这段时间历练在外,也有所感悟。”飞蓬说完历史,心神俱放松,嘴角笑意越发温和:“嗯,礼物也带走。不拿白不拿,下次给你继续拿!”
    辰惜:“……”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人族小说里写的那种男主小弟,女主悄悄找上门请他带送情书,还买了他喜欢吃的零食当跑腿费。瞧了那几盒“跑腿费”片刻,辰惜乖乖揣进怀里,起身退下了。
    ※※※※※※※※※※※※※※※※※※※※
    前半段使劲虐重楼,后半段大型双标现场只甜飞蓬一个人,顺便把当年流言最终情况交代清楚,我觉得应该虐的恰到好处?
    ps:小剧场#辰惜:旁敲侧击帮你说好话?不存在的,师尊开始就看破啦~#

章节目录

[仙三重飞]彼岸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飘逸的小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飘逸的小船并收藏[仙三重飞]彼岸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