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目送挺拔清俊的少年从来时的路离开。
    黑夜寂寂,乌鸦啼啼,男人站在原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他忽然想起幼时的霍青行,其实沉默寡言的少年也不是一直都这样,他小的时候也有活泼的一面,小小的包子脸,因为握笔时间太长手酸了还会撒娇说能不能休息一会,也会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惊讶地问他怎么什么都会。
    是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样呢?
    大概是那次雨夜,他哭着跑到他别居的小屋,仰着苍白的小脸问他,“你是不是我的爹爹?我听到爹爹和娘亲的对话,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你才是我的爹爹是不是?”
    那个时候,他只是无声沉默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在小孩希冀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自此之后——
    霍青行还是会跟着他学习,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玩闹,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握着本书静静地坐着,后来就一点点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黑衣男人想到刚才那个沉默的少年,喉间有些苦涩,夜里风大,他手抵在唇边轻轻咳起来,牵到右肩的伤处又皱了皱眉,直到瞧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男人这才翻身上马,寂静的青山镇远离长安的硝烟,有着他从未体验过的太平安乐。
    就留在这吧。
    永远都不要去踏足那个地方。
    男人握着缰绳,目光注视着少年离开的方向,风起,他收回眼帘,轻轻踢了踢马肚,策马朝荆州的方向驶去。
    *
    谭善一觉醒来看着还空荡荡的半边床,犹豫了下还是趿了鞋子披了件衣裳往外跑,夜里风大,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投射出来外头院子里的树影就跟姐姐从前给他讲的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要抓小孩去吃了。
    他低着头不敢往旁边看,紧握着胸前的衣裳一路往前跑。
    本来想跑到姐姐那和她说一声,却撞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谭善被撞得一时没站稳,差点就要往后摔去,好在阮妤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没事吧?”
    “没,没事。”谭善站稳后摇摇头。
    阮妤见他的确没有大碍,这才松开手,蹲在他身前问他,“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谭善没瞒她,急道:“阮姐姐,阮哥哥还没回来,我怕他出事。”
    阮妤闻言也有些惊讶,她今天回房后就一直在看账本,以及想后续的新菜,这会还是渴了想去后厨看看有没有热水泡杯润喉的蜂蜜水喝。看了眼隔壁,见还有光亮,便放下心,和谭善说,“我知道了,我去隔壁看下,你先回房睡吧。”
    又看了一眼他的脚。
    许是出来的急,连袜子都没穿,可这冬日的风就跟刀子似的,阮妤见他双脚都被冻红了,怕他回头得了风寒,忙牵着他的手回屋,又给他找出来一个汤婆子灌了水,让他抱着睡,这才往外走。
    刚走到隔壁,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霍青行站在门后,看到站在外头的阮妤,显然也有些惊讶,他对她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前头又让她误会了那么一场,此时自然不敢直视她,别过头,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阮妤原本想问哥哥的事,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被气笑了。
    昨天听到她院子出事,翻.墙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又在这跟她装什么?她索性收回要敲门的手,抱胸站着,挑眉问,“那你又是做什么开门?”
    “我……”
    霍青行仍不敢看她,“阮庭之喝醉了,我想去同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担心。”
    阮妤没想到哥哥居然喝醉了,倒也没了逗他的心思,拧眉道:“我去看看。”说着就直接提步走了进去,堂间烛火还亮着,不过燃了一晚上也不算明亮了。
    阮庭之就靠着桌子睡着。
    他现在是真的睡着了,阮妤站在他身边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低声喊他,“哥哥,醒醒,回家了。”
    但无论她怎么喊,阮庭之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还因为被吵得不舒服转了个头,嘟囔道:“别吵我,我马上就要当将军了。”
    阮妤听着他这一番话,又好笑又无奈。
    离她稍稍有些距离的霍青行见她柳眉微蹙,低声说道:“现在送他回去估计会惊醒先生和阮婶,”看着阮妤望过来的目光,他抿着唇垂下眼帘,轻声说,“今天就让他在这歇息吧。”
    也只能这样了。
    不然就算扶回去,小善一个小孩也照顾不好。
    “走吧,我和你一起扶过去。”阮妤提议。
    霍青行原本想说不用,可看着阮妤的脸,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合力把阮庭之搬到了他的屋子,这还是阮妤第一次踏足霍青行的房间,和她想象中一样,齐整干净,还有淡淡的茶叶香。
    趁着霍青行把阮庭之放到床上,她走到一旁想绞一块帕子给哥哥擦擦脸,记起霍青行不喜欢和人共用东西,她回头问他,“有其他面巾吗?”
    “稍等。”
    霍青行替阮庭之盖好被子,又去后边的橱柜里找了一块干净的面巾递给她。
    阮妤接过后同他道了一声谢,储水罐里的水还热着,她把面巾弄湿又绞干,而后走到床边给阮庭之擦了一回脸跟手,看着阮庭之不省人事的模样又皱眉,“你们到底喝了多少?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一小坛子。”霍青行站在她身旁,低声说,“我喝了一盏。”
    “那你也不知道劝着一些?”阮妤皱着眉,侧头看他,见少年微抿薄唇低着头,背着光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原本还有些怪责的话就吐不出了,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把阮庭之的手放回到被子里,看着霍青行说,“今天就拜托你照顾了。”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她又添了一句,“你放心。”
    夜深了,阮妤也不好在这久待,把帕子重新洗干净放到架子上,和人说,“我先走了。”
    霍青行说,“我送你出去。”
    阮妤点头,要出去的时候,目光扫见桌子上一只黄花梨木的盒子,脚步一顿。
    “怎么了?”霍青行站在门外,回头问她。
    “没事。”阮妤摇摇头,真是糊涂了,以霍青行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会是黄花梨木?估计是灯火昏暗,瞧错了吧。她没多想,更不会多问,走到外头,原本还想同人说几句,但见男人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头也一直低着没看她,心里的那股子不高兴就又泛了起来,这个小古板真是气人!她心里气,脸上却冷,嗓音淡淡说了句“走了”就直接进了隔壁屋子。
    霍青行察觉到她生气,原本就微抿的薄唇又抿紧一些,听到隔壁的关门声,他抬头看着这空荡荡的巷子,又站了许久才关门回屋。
    阮庭之睡得很沉。
    他看了一眼,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便只是在床边放了一只脸盆,免得他夜里想吐找不到东西,而后又去橱柜里抱了两条被子,铺在临窗的软榻上,打算今天就在这将就一晚。
    一切弄完后,他才有心思去看那人给他的生辰礼。
    黄花梨木的锦盒中放得是一张房契,位置处于江陵府的梨花巷,那边住着的人非富即贵,宅子自然也是寸土寸金……霍青行从前也猜测过男人的身份,如今却懒得猜了。
    他每年送过来的东西,还有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又岂会是普通人?
    只是男人不愿说,他也懒得问。
    他早就过了非要一个答案的年纪了,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时候。
    打开临桌的一只木箱子,里面有许多东西,小孩爱玩的木剑,写的第一张字,还有用过的第一支笔,以及名贵的玉佩……好似随着他年纪的增长,那个男人给他的生辰礼也就越来越贵重了,似乎是在为他的以后做安排。
    霍青行把手中的盒子一并放了进去,而后就倚着木箱垂着眼帘,目光似乎在看木箱里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月色下那张清贵俊美的脸没有一点表情,依旧沉寂淡漠。
    直到目光扫见桌子暗处的一个荷包,他的神情才变得柔和一些,当初阮妤给他的那个橘子早在先前就已经被他吃掉了,剩下的橘子皮倒是日复一日经风吹日晒保存了下来。
    他抬手握过那只荷包,打开后,指腹轻柔地抚着那些粗糙的橘子皮。
    淡淡的橘子香在鼻间萦绕。
    他柔和的眼中仿佛盛着满天星子,璀璨耀眼,只是想起什么,眼中的那些星星又一点点消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奇怪,爹娘虽然疼爱他却总是对他有超乎寻常的恭敬,虽亲近却不亲密,不似隔壁阮庭之和阮先生的相处,也不似其余人家的相处。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天真地以为爹娘不擅长表达。
    直到如想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爹娘也是能和其他孩子的爹娘一样的,只是那样的亲密从来没有给予过他。后来他听到爹娘的对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以为那个男人会是他的爹爹,可他也说不是。
    霍青行似乎想起从前一个人抱着膝盖躲在无人地方哭泣的模样。
    可这些对小青行而言天大的事,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是非常普通寻常的一件小事,和吃饭读书一样小。他不怪爹娘,他们是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是他们让他平安健康地活了下来,他也不怪那个男人,无论他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都不怪。
    他也没有要去探寻自己身世的想法。
    他活在这个世上,他是霍青行,他有爹娘有妹妹有朋友有同窗也有教他读书写字的先生,如今……他心里还偷偷藏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会控制不了心跳的人。
    这样就够了。
    至于他的爹娘是谁,他又为何会被抛弃,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就算这世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不属于他,那也没关系,就如对阮妤的心意,既然见不得光,那就偷偷藏着,不去打扰,即使她怪他讨厌他也没事,他只要静静地望着她就好了,眼中重新泛起一点笑意,虽浅却明媚。他就在这所有人都睡下的夜色中,握着那只荷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橘子皮放进荷包中,然后一并把它放进了那只尘封他十六年岁月的珍贵盒子中。
    45.第 45 章(二更) 两个阮家。……
    阮妤回到房间才发觉自己竟又被霍青行惹得起了脾气, 她自问担了上一世的经历,行事做派都算得上是沉稳,平时也很少能被什么激出性子, 偏偏每次碰上霍青行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总能莫名其妙被他惹出一顿脾气。
    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才洗漱睡觉。
    等到第二天清晨, 她看着灰蒙蒙的窗外, 捏了捏还有些疲乏的眉心,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她是打算早起给哥哥开门,省得回头爹娘看见他从外头出来多问, 穿好衣裳往外走, 就看见从外头走来的两个人,正是谭柔和哥哥, 瞧见她, 两人停下步子,谭柔神色自若地和她打招呼, “阮姐姐早。”
    又说,“我去准备早膳。”
    说完就朝他们点了点头往后厨走。
    阮庭之却一脸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看着阮妤挠了挠头,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喊道:“妹妹早。”
    “哥哥早。”
    阮妤朝人点头,神色如常,“哥哥昨晚睡得如何?”
    阮庭之轻轻啊一声,一时分不清阮妤是真的关怀还是话里有话,瞅了瞅她的脸也分辨不出,只好小心翼翼道:“还, 还好?”说着又忍不住嘟囔道,“就是霍哑巴的床板太硬了,屋子也冷,这人真不是人,大冷天的也不知道点个炭火,我早上在被窝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阮妤倒是不知道霍青行没有点炭火的习惯,她自己是很怕冷的,冬日必须要点炭火,到了长安,那边有地龙便要好些,他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霍青行也从来没有因此发表过什么意见。
    或许只是舍不得花钱买炭?毕竟好的银丝炭也挺贵的。
    阮妤觉得这个倒是挺有可能,便又问,“昨天他跟你一道睡的?”
    “当然不是,妹妹是不知道那个霍哑巴有多洁癖,别说跟别人睡一张床,就算跟别人碰下都要去洗手,”阮庭之边说边朝阮妤凑过去,嘴里继续说,“我都怀疑他以后娶妻,是不是都不……”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不好跟女孩子说,他忙住嘴,说起别的,“他昨天睡在软榻上。”
    阮妤原本还在想阮庭之前面那半句话,听到后话又皱了眉,霍青行屋子里那张软榻小的不行,他人又高,估计昨天晚上只能蜷着腿睡,昨天还对他气恼得不行,今日却又忍不住担心他这样睡一晚上不舒服了。
    直到阮庭之往她眼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
    “妹妹在想什么?”阮庭之诧异问。
    “没什么。”阮妤收回目光,闻见他身上的淡淡酒香气又拧眉道,“哥哥日后不可再像昨日那般喝得不省人事了,你是要去战场的人,绝对不能喝酒误事。”
    她知道忠义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喝酒误事的人。
    阮庭之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那么差,这会不免有些羞赧,“知道了,我也只在熟人面前喝酒,若是生人面前,我绝对不会多喝的。”
    “熟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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