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看着这么一群人也实在吃不下去,索性起身拂袖离开了,走到外面喊来李邱,“容四怎么样?”
    李邱忙道:“您放心,昨日夫人就已经派人解决了容四。”
    杜老爷嗯一声,他倒是也没把容四放在心上,区区一个书童,要是连这个都解决不了,她这个当家夫人也没必要再当了!他负手站在庭院中,满园灯笼铺照出一个恍如白昼的光景。
    他沉声嘱咐,“字条的事,你再着人去打探下,那天早上究竟有谁来过。”
    李邱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小的今天去打听过,再过几日少爷就要被发配凉州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杜老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拿银子打点下,让他路上好受些。”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不过他能做得也就止步于此了。
    “那……阮家还有那位谭耀的女儿?”李邱又问。
    听到这句,杜老爷的脸倒是又黑了一些,短暂地沉默后,他咬牙道:“先不管他们。”
    前夜常安让李邱带来的话让他心中起了疑,昨日他就派人去打听了一番这位阮家女的情况,越打听,他就越心惊!没想到这位阮家女居然有这样的身份,但最让他害怕的是——
    “字条那个,你派人暗中打探下和阮家女有没有关联。”如果真是阮家女做的,那他……还有整个杜家就真的完了。
    李邱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应了一声。
    ……
    夜里。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包袱偷偷离开留兰镇往城门口去,这人正是杜老爷和李邱以为死了的容四。
    容四穿着一身灰色夹袄走在一条没什么人走得夹道上,他以前跟着杜辉没少作威作福,见到谁都是仰着头一脸神气的样子,如今却边走边掉眼泪。
    脑中又回想起昨日的事。
    昨天他见完老爷和夫人出去就怕得不行。
    少爷平时被人捧得太高,口无遮拦惯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天赋,等来日科考必定能登科折桂,那天喝完酒就拉着他说起天家的事,还说以后要为谁效力。
    他怕得不行,让人别说了,还挨了几个耳刮子。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天的话居然会被人听到,还写了字条传到老爷面前……那可是天家啊,乱论皇嗣和东宫之主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他总觉得自己会出事,心里却总留着一丝希望。
    他从四岁起就被卖进了杜家,成为杜辉的书童,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过二心。
    可昨天晚上,当他喝了夫人身边丫鬟送来的汤茶后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躲过去,那丫鬟和他是同乡,一直和他交好,他提了一天的警惕在她面前完全放松下来,他记得晕倒前丫鬟愧疚通红的双眼,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晕得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全是黄土。
    他被人用麻绳绑着身体,还用帕子捂着嘴,眼睁睁看着那黄土一抔一抔往他身上倒,他拼死挣扎但什么用都没有,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神智也越来越不清楚。
    他听到那两个埋他的人说道:
    “他不是少爷最信任的书童吗,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再信任也不过是个下人,得罪人做错事,不就这个下场?不过他也是活该,以前跟着少爷可没少给咱们兄弟气受!”
    他想说他没得罪人也没做错事,可他什么都说不出。
    他就躺在那黄土堆里,从依稀透露出来的缝隙看着头顶耀眼璀璨的星空,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风景了,直到有人把他从黄土中救出来。
    ……
    容四看着黑夜中青年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隔壁青山镇的霍青行,从前常安和少爷没少喊人欺负他。
    就连他也没少跟着讥嘲他。
    一个清贫的穷书生,身上穿得衣裳比他一个书童还破,真是丢人。
    没想到霍青行会救他,他又惊又怕。
    可少年却没理会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看了他一眼,许是见他无事便打算离开了。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容四踉踉跄跄跟在少年的身后,跟了几步,突然又哭了起来,“谢谢,谢谢……抱歉。”他像是神志不清,说得也是颠三倒四,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少年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他,“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容四抬着一双泪眼,讷讷道:“去哪?”
    “去想去的地方。”少年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漫天星子,他低头,风拂过他的衣袍,明明还是那样清贫的一身打扮,却让他觉出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若是没有,就随处走,这里已经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了。”
    他说完便没再看容四一眼,提步离开。
    容四跟了几步没跟上,终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等哭完,他抹干净眼泪离开了那边。他没有当天就离开,而是在一个破旧的寺庙又藏了一天,确定没有人发现他,这才在今夜趁着天黑离开了留兰镇。
    ……
    此时。
    看着即将走到的城门口。
    容四看了一眼身后,那黑寂的小道依旧一个人都没有,他来到留兰镇的那一天是坐着一辆马车,里面全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些是被拐卖来的,有些是被爹娘卖掉的,他好一些,是他主动要求爹娘把他卖掉的,为得就是家里的弟弟妹妹能好过些。
    他记得那天他穿着他娘给他新做的一身冬衣,怀里还揣着一个他娘做的干菜肉饼。
    而现在——
    他只身一人,包袱里只有几身破旧的衣裳,是他在破庙里捡的,他身上的钱早就被埋他的人收走了。
    他会在这等到天明,然后离开这,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他爹娘已经死了,弟弟妹妹也都成家了,就算他记得家乡在哪,他也回不去了。
    “去想的地方。”
    “若是没有,就随处走。”
    脑海中又想起少年清冷的嗓音,容四抹抹眼泪,继续转过头往城门口去,他的心里依旧和十多年前一样,惴惴不安,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他知道。
    这一次,他要为自己而活。
    *
    金香楼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红火了,打出去的广告得到的成效很好,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问什么时候才能上新的菜煲,蟹煲吃了几天都有些吃腻了,都想尝尝新的菜。早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因为种类多,价钱实惠,又有暖气,比起那些外面的早点摊子和其他小的食肆店,这里不仅能享用到一样的美食,而且价钱还一样,地方也热,坐得很舒服。
    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喜欢往金香楼这边跑。
    ……
    又过了几天。
    就到了杜辉和许巍流放的日子。
    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究竟犯了什么事,但金香楼的人隐约也猜出和谭柔有关,其中有人就是留兰镇的,知道那天杜辉和许巍是从谭柔家被带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后来谭柔就带着弟弟去了东家家里。
    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一些。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阮妤和谭柔刚刚踏进金香楼,就听到楼里几个跑堂小声说道:“我估计是那两个畜生欺负了谭小姐,所以东家才把他们兄妹带回家。”
    “肯定是了,要不然谭小姐的未婚夫出事,她居然连伤心都不伤心。”
    “这两个该死的畜生!”
    ……
    阮妤听得眉头微皱,刚要出声阻拦,谭柔就握住了她的手……最开始听到杜辉和许巍两个名字都会变脸的人,如今居然已经可以十分坦然的面对了,她笑着朝阮妤摇了摇头,温声,“阮姐姐,没事。”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先说话的人听到声音都回过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阮妤和谭柔纷纷变了脸,“……东家,谭小姐。”
    阮妤没应。
    谭柔倒是笑道:“早啊。”
    “早,早……”稀稀拉拉的喊早声在楼中响起。
    谭柔笑着说道:“你们刚刚猜得没错,那两人的确是想欺负我,幸亏阮姐姐来得及时。”她说得坦然倒让他们有些愕然,最后还是阿福先咬牙切齿道:“那两个畜生,等回头他们路过咱们这,看我不拿臭鸡蛋打他们!”
    “我也要我也要,反正咱们酒楼别的没有,剩菜剩饭多的是!黑了心肠的狗东西,丧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
    酒楼里全是打抱不平的声音。
    阮妤脸上的淡漠也终于散开一些,她看了谭柔一眼,和众人说,“好了,不用把精力浪费在那两个畜生身上,今天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以后就别再乱传什么了。”
    阿福等人都红了脸,点点头,应了是。
    阮妤也没有多说,掂量着时间和谭柔往外走。
    ……
    街上。
    几个官差押着两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往前走,路上行人不知道两人做了什么事都在围观,也有认识两人的在窃窃私语。
    杜辉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的家人真的就这么放弃他了!
    他们居然连求情都没来求!
    往四周看,都是陌生的脸,根本没有他的家人。
    “不,不可能!”他嘴里喃喃道,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结局,他拼了命想往前跑,他不要去凉州,不要被流放!他是杜家长子,他还有美好的未来,他不信他的命运是这样的!
    他爹娘肯定会来救他!
    可他刚刚跑出一步就被官差手里的鞭子狠狠打在了地上!
    他也是打过人的。
    家里那些下人谁惹他不开心,他就会拿马鞭狠狠抽打在他们的身上,还有那些女人,他就喜欢看鞭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的样子,看着他们拼命求饶是他最大的乐趣……可现在自己被打着,他才知道有多疼!
    他拼命求饶,可官差根本没有理他,最后还是身边一个官差压着嗓音说了几句,抽打他的官差才停下来,一边收起鞭子一边啐他,“老实点!”
    相比杜辉,他旁边的许巍倒是沉默多了。
    许巍蓬头散发,一步步走着,此时的他早没了从前的清俊模样,也不复最初被应天晖带走时的癫狂样……这几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居然,居然——
    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是他的阿柔啊,是他从小呵护疼爱长大的阿柔,是他许了誓言要相伴一生的人啊!他怎么会,怎么会因为杜辉几句话,因为那一点钱,就做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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