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纪大不和你计较……”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拄着拐杖,挽着小竹篮往一家卖脯腊的铺子里走去。
    那大汉小声嘟囔道:“我哪句话说错了?那姓鹿的小白脸就是配不上大将军……”
    老太太一条腿已经跨进店门,闻言站住脚,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到那大汉跟前,使劲捏着拐杖,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要抄起拐杖打人:“他配不上难道你配得上?你这样只知道背后说嘴的毛熊他一人能打一百个!”
    有人认出她来,小声道:“这老嬷嬷好像就是小鹿郎家里的嬷嬷……”
    大汉心道倒霉,小鹿郎背后可有萧将军撑腰,得罪他就是得罪萧将军,这老太太真要用拐杖打他,这一下他也只能受着。
    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又不能认怂,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当然不行,要配得上我们大将军,怎么也得是齐王那样驰骋沙场的英雄……”
    桓煊虽然当过皇帝,但许是在位时间太短,魏博这里的人说起他还是不知不觉称他为齐王——那个用兵如神,据说与萧将军不相上下的亲王将军。
    老嬷嬷一愣,旋即冷哼了一声,放下拐杖喃喃道:“算这毛熊还有点眼光。”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桃红色绵袍的青衣圆脸女郎急匆匆跑过来:“嬷嬷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挑点花样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家就不见了。”
    立即有人招呼道:“春条姑娘,今天铺子里生意怎么样?”
    春条笑道:“托李大叔的福,还成。”
    又有人道:“上次那种口脂长安什么时候来新货,可一定要给我多留几盒啊!”
    春条道:“给你留着呢吴家阿婶,放一百个心,一会儿去我铺子里取就是。”
    她一边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边挽住高嬷嬷的胳膊。
    高嬷嬷道:“年关铺子里那么多事,你忙你的,这市坊还没有长安西市一半大,你还怕我老婆子走丢了?”
    春条抿唇微笑,老嬷嬷总是拿魏博和长安比,不如长安大,不如长安繁华,行人的衣裳车马不如长安的鲜洁……她知道这是老人家思乡了。
    “店里有小顺在,我正好出来偷个闲。”她道。
    高嬷嬷目光微动:“那个小顺,是不是眉毛断成两截的那个小郎?看着怪眼熟的……”
    春条道:“就是他,他以前长安西市上常家脂粉铺里做店伙,后来知道他原来是我们家娘子的人,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高嬷嬷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那小郎看着挺机灵,就是看着不怎么踏实……”
    春条“扑哧”一笑:“嬷嬷,我和他只是合伙开铺子。”
    高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道:“那你看我们小郎君身边的小马怎么样?”
    春条道:“马忠顺?挺好的。”
    高嬷嬷道:“你别看他成日嘻嘻哈哈,这孩子是嬷嬷看着长大的,是个实心眼的本分人……当初你在兵营里帮他缝的鞋袜,他穿破了还舍不得扔……”
    春条道:“嬷嬷,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嬷嬷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春条莞尔一笑:“我现在的打算就是多开铺子多趁钱,眼下不急着成家,多谢嬷嬷好意。”
    高嬷嬷道:“未必成了家就不能开铺子,又不耽误事。”
    春条笑道:“过了年我们打算在成德也开两家分店,到时候魏博、成德、幽州三地跑,顾不上家里,倒是耽误了别人。”
    高嬷嬷嘟囔道:“开铺子虽要紧,总是不成家也不是个事……”
    春条道:“难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现在心思全在做买卖上。”
    她在幽州时跟着小顺他们学做买卖理帐,随随发现她学得卖力上手又快,便借了她一笔钱入伙,后来幽州的铺子盘出去赚了一笔,她还清了随随的钱还剩下一大半,刚好做本钱,在魏博开了铺子,如今单魏博就有三家铺子,年后还要开到成德去。
    春条道:“只要自己有本事,不成家有什么,就像嬷嬷这样,不也挺好。”
    高嬷嬷道:“嬷嬷有什么本事,只有伺候人的本事。”
    春条将她胳膊挽紧:“嬷嬷在长安时一个人管着整个院子,把我们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这还不是本事?”
    她顿了顿,认真道:“而且嬷嬷这么大年纪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生活,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高嬷嬷老脸一红:“这小丫头,嘴越来越厉害,把我个无用的老婆子说得那样了不起。”
    春条道:“我是说真的,嬷嬷就是最了不起的老人家。”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马车前,高嬷嬷道:“你铺子里那么多事,赶紧忙去吧。”
    春条向舆人叮嘱了几句,和高嬷嬷道了别,待马车驶出市坊,这才转身向脂粉行走去。
    高嬷嬷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往外望,魏博比长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长安的恢弘和繁华,但行人车马也是一样的熙来攘往,脸上带着或满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情。
    老嬷嬷想起春条神采奕奕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个人到了这里似乎都不一样了,春条,小顺,高迈,甚至她自己……变化最大的自然是她家小郎君,从一个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变成不知来历的“小鹿郎”,就像从天上掉到地下,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比在长安时多多了。
    这变化是好是坏?高嬷嬷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舆人勒住马缰,回身问道:“嬷嬷,是去节度使府还是回通义坊?”
    桓煊顾及高嬷嬷的想法,在节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义坊买了座宅子,仍旧让她管着家,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不是在军营就是在节度使府。
    高嬷嬷本来是打算去找萧将军聊一聊——两人总也没有成婚的意思,每次她一提,小郎君就哄她敷衍她,她知道指望他是不成的了,便想着向萧将军旁敲侧击一下。
    可不知为何她又迟疑起来,舆人以为她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拔高了声音:“嬷嬷——”
    高嬷嬷扯着嗓子道:“听到了,听到了,老婆子还没聋呢!回通义坊。”
    她靠在车厢上喃喃自语:“他们过得开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碍眼,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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