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直视着母亲通红的双眼道:“母亲以为杀光了知情的宫人内侍,便能将当年的事瞒得密不透风?”
    皇后厉声道:“一派胡言!”
    桓煊道:“我不是长兄,母亲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试。届时儿子左不过将这身血肉和这条命还给母亲。”
    皇后的怒气像岩浆一样喷发,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四分五裂:“你这不孝不悌、觊觎长嫂的孽障、畜生!”
    桓煊一脸无动于衷:“母亲明白就好,还请母亲顾惜玉体,为了儿子这样的孽障动气实在不值当。”
    只听“哗啦”一声响,皇后将满案的粗陶茶具扫落在地,茶汤飞溅,陶片碎了一地。
    她胸膛急剧起伏,喃喃道:“若是烨儿在就好了……”
    她眼中淌出眼泪:“你们都是畜生,只有烨儿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桓煊目光冷如刀锋:“母亲当年以死相逼,究竟有没有死志,你以为长兄看不出来?”
    皇后身子剧烈一震。
    桓煊接着道:“母亲以为长兄当年顺从你,是因你以性命相挟?不过是因他敬你爱你罢了。”
    他行了一礼,缓缓站起身:“可惜儿子心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皇后双肩垮下来,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微微躬起,就像一座山突然垮塌倾颓,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烨儿……”
    桓煊道:“母亲保重,儿子这便告退了。”
    皇后蓦地抬起头:“站住。”
    桓煊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用绢帕慢慢地拭了拭眼泪,冷笑道:“你还会回来找我的。”
    桓煊只是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地退至帘外,头也不回地向阶下走去。
    回王府的犊车上,桓煊斜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临走时皇后唇边那抹微笑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心头,还有她那句话,看似虚张声势,可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缘故。
    桓煊捏了捏眉心,撩开车帘向侍卫吩咐道:“去都亭驿。”
    关六郎诧异道:“殿下身上有伤,入宫这么久,不要先回去叫医官查看一下伤势么?”
    桓煊心头的那股不安越来越浓,斩钉截铁道:“不必,先去都亭驿。”
    顿了顿又道:“遣人回王府,将我枕边那只木匣子取来。小心别磕坏了里面的物件。”
    关六郎领了命便吩咐下去。
    犊车平稳缓慢,到得都亭驿外,回去取东西的侍卫已经先到了。
    桓煊下了车,从他手上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琉璃莲花灯完好无损,安安稳稳卧在丝绵垫子上,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只要这盏灯完好,他们的放灯之约便还作数。
    随随正在院中看着侍从们收拾箱笼,收到驿仆送进来的名刺,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道:“请齐王殿下到堂中稍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桓煊跟着驿仆到了堂中,边饮茶边等随随。
    堂中湘帘半卷,细雨如丝,庭中杏树含苞待放,廊檐下有一双新燕在衔泥筑巢,桓煊饶有兴味地望着它们绕梁飞舞,一颗心似乎也跟着忽高忽低。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破开雨帘,闯入他的视野中,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绥……萧将军。”
    随随上前一礼:“见过齐王殿下。”
    第107章 一百零七
    桓煊亲眼看见随随安然无恙, 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虽然她隔三岔五便遣人来询问他的伤势,但自己始终不曾露面, 桓煊便是知道她无事, 心中也难免牵挂。
    他紧接着注意到她换了身官服,遂问道:“你要进宫?”
    随随点点头:“末将要入宫向陛下辞行。”
    桓煊一怔:“你要走?”
    到了这时候, 随随也不打算瞒着他,坦然道:“末将预备两日后启程。”
    桓煊凝视着她的眼睛,想从她淡漠的眼眸中寻找一丝心虚的痕迹,却什么也找不到。
    随随其实叫他看得有些心虚, 只是情知不能露出破绽,勉力强撑而已。
    好在这时侍从端了茶床和茶具进来,她借着斟茶的当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再抬眼时, 又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桓煊听出她声音有些喑哑,蹙了蹙眉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随随清了清嗓子, 抿了口茶汤道:“无妨,只是微染风寒。”
    桓煊细细打量她, 只觉她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微微泛着青,似乎还瘦了些。他皱着眉头道:“这种节候最容易染上风寒, 别仗着自己习武底子比常人好些就不放在心上, 穿得这么单薄也难怪会着凉……”
    话说到一半,他蓦然察觉她眼中笑意,立即抿紧了嘴。
    随随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殿下怎么突然光降?”
    桓煊一见她这若无其事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拿她束手无策, 平白憋得自己胸口疼,他没好气道:“若是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
    他以为她至少要辩白一二,可她只是“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
    桓煊拿起榻边的金银平脱紫檀匣子,放到案上,揭开盖子:“上回你忘了拿走。”
    随随往匣中一看,是上回那盏玲珑剔透的琉璃莲花灯。
    桓煊道:“今岁上元又没放成河灯,只能明年陪你放了。”
    随随本以为有些话无需说出来,她一直不去见他,意思已经很明白,可有的人偏偏装糊涂,她便只好把话说透。
    她将匣子往前推了推:“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我明年大约不会来长安。”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来了。”
    桓煊道:“无妨,魏博想必也有放灯的习俗?没有也无妨,我们可以随便找条河放。”
    他忽然想起那里靠北,气候比长安冷,上元节河水或许还没化冻,不一定有放灯的地方,他又补上一句:“就算河都冻住了也可以在浴池里放……”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因为他已看出她的脸色不对。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惊讶,也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迷茫和恐惧,仿佛忽有一场噩梦降临。
    桓煊从未在她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色。恐惧自然是因为在乎,不管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如何,至少她心里有他。可是桓煊丝毫不觉得意,只是心疼,他很想抱她入怀,告诉她不会有事,可他不能。
    在随随听来,桓煊这些话的确不啻于噩梦重临。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冻成了冰,上一个打算这么做的人曾经风华无双,如今却成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微笑道:“不必了,我不喜欢放河灯。”
    桓煊道:“是你约了我放河灯,萧绥绥大将军一诺千金,不能出尔反尔。”
    随随冷冷道:“殿下知道我是骗你的,我是个骗子。”
    “无妨,”桓煊注视着她的双眼道:“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我已经当了真。既然答应要陪你放灯,我就必须践诺。”
    他顿了顿:“只是放灯而已,萧将军难道还怕我赖上你?”
    可他们都知道太子是不能随意离京的,上元去魏博看灯意味着什么。
    随随道:“殿下有伤在身,还是早些回去静养为好。末将还要入宫谒见,不能叫圣人久等。”
    她说着起身一礼,转身便向外走去,背影竟有些仓皇。
    桓煊在她:“萧绥绥!”
    随随脚步一顿,可并没有转身,反而加快了脚步。
    桓煊从案上拿起莲花灯,站起身追上去。
    他情急之下忘了背上的伤,一个趔趄,带倒了旁边的屏风。
    木屏风砰然倒地,随随刚走到台阶中间,终于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桓煊牵动伤口,疼得脸色青白,眼眶却微微发红:“你欺负我受了伤跑不过你?”
    随随眉头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桓煊顿时找到了法门,向前趔趄几步,扶着门框,轻嘶了一声:“疼……”
    随随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可伤口疼也是真的,隔着好几步都能看见冷汗顺着他鬓角滑落。
    桓煊见这招果然有用,得寸进尺道:“萧将军扶我一把……”
    随随向四下里望了一眼,她和齐王见面,侍卫们都识趣地退到了院外。
    桓煊虚弱无力道:“好歹相识一场,萧将军就见死不救?”
    说着左摇右晃,仿佛立即要摔倒。
    随随明知是苦肉计,却也只能走上前去,伸出胳膊让他扶住,否则以他的性子,真能栽倒在地。
    桓煊仿佛瞬间变得孱弱无比,弱柳扶风似的,往她身上一靠:“多谢萧将军。”
    随随没好气道:“殿下先去榻上歇会儿,末将叫人将犊车停到院外。”
    说着将他扶到榻边,铺上软垫,让他趴下。
    桓煊乖乖趴在软垫上,仰起头来看她,眼神清亮:“伤口似乎裂开了……”
    随随睨他一眼:“我去找大夫。”
    桓煊急忙拽住她袍角:“不必麻烦,没什么大碍,你替我看一看便是。”
    随随道:“我不是大夫,不会看伤。”
    桓煊道:“这伤还是你缝的,没人比你更清楚。”
    随随哑口无言,几日不见,他似乎又多了些新招数。
    她知道不能再逃避,不然以他的性子大约真会放弃储位追到河朔来。
    她抿了抿唇道:“殿下不必为了一个心里没你的人浪费功夫。”
    桓煊凝视着她:“那你逃什么?”
    随随不觉矢口否认:“我没……”
    话一出口,才发现有些欲盖弥彰。
    桓煊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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