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个。高嬷嬷教过你《诗经》么?”
    随随心头一凛,抑制不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勉强稳住心神:“还没有,只学完千字文。”
    桓煊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长,手心干燥,有力而稳定,他很喜欢。
    他抚了抚她的手道:“诗经卫风中有一首诗叫做《有狐》,里面有两个字可作你的名字。”
    随随的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诉过桓烨,桓烨是绝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别人的。
    桓煊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心悸,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桓煊念了一句,随即自言自语似地道,“不妥,绥绥是独行貌,太孤凄,还是跟随的随好,从今往后你就随着孤,再也不会让你落单……改日孤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鼻息慢慢变沉。
    随随一动不动地僵卧了一会儿,待确定他已睡沉不会被惊动,这才轻轻抽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怀抱中钻出来,起身去了外头。
    桓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发现怀里的人不见了,他下意识地皱眉,随即闻到一股微带焦味的麦饼香气。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到廊下,果见鹿随随又支起了她的胡饼摊子。
    鼓楼子的香气一蓬一蓬地从铁炉子上升起,像一团团温暖的云,钻进他的肺腑里,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热起来。
    女子站在庭中,背对着他,乌发随意地绾了个圆髻,病了一场肩背薄削了不少,看着几乎有些伶仃。
    桓煊皱起眉道:“鹿随随,说了让你躺着养病,怎么不听话?”
    随随转过头冲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闲躺着反而要生病。”
    说着熟练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楼子翻了个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桓煊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随随用盘子端了切好的鼓楼子进来,食案上摆了鱼茸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楼子味厚,配上清淡鲜甜的鱼茸粥刚好。
    桓煊执起玉汤匙:“你也一起吃。”
    随随道:“民女早晨起来吃过了,眼下还不饿,看着殿下吃就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风炉煮茶。
    她煮茶没什么手法可言,随手抓一把茶叶捣捣碎,待铜铫子里水沸了,把茶粉倒进去,也不管一沸两沸的,估摸着差不多就往里加调料。
    桓煊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随随煮了茶自己不喝,给桓煊倒了一杯:“肉馅油腻,殿下解解腻吧。”
    桓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撂下杯子,卷起袖子道:“你让开,孤来煮。”
    说罢叫内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炉、茶釜和茶碗。
    随随让出位子给他,另外搬了张小杌子来,托着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样子很漂亮,神情专注,姿态优雅,动作行云流水,端的是赏心悦目。
    随随再次在心中感慨,齐王殿下真是个讲究人。
    桓煊将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尝尝。”
    随随双手捧起茶碗,好奇地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又酸又咸又苦,还不如春桃煮的枣茶。
    “怎么样?”桓煊看着她的脸。
    随随实在夸不出什么来,只能道:“嗯……”
    桓煊没好气地从她手中夺过茶碗:“不喜欢还给孤,孤自己喝。”
    说着赌气似地喝了一大口。
    随随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民女是村姑,喝不惯茶也分不出好坏。”
    桓煊虽然时常在心里编排她,但听她自己说出来却不乐意:“和村不村有什么关系,是你舌头不上进。”
    随随弯着眉眼道:“殿下说的都对。”
    桓煊叫她闹得没了脾气,放下茶碗道;“孤还要去兵营,你安生在床上躺着,别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随随抬起眼:“殿下还要去?”
    桓煊颔首:“该办的事还没办完。”
    随随道:“殿下路上小心。”
    神翼军驻扎在长安城北面,从王府动身近许多,他这一个大圈子绕得着实没必要。
    桓煊见她失神,以为她听见自己立即要走才低落,心头不由一软,煮茶的事也不计较了:“这几日宫中和军中事情多,大约不能常来陪你,你一个人时别胡思乱想。”
    顿了顿:“若有急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
    ……
    桓煊没料错,接下去的几日宫里确实不太平。
    皇帝派禁卫暗中搜了陈王府,发现陈王以服药炼丹为名,结交道士方式,炼制毒药,他府中有一地窖,里面不仅有毒杀故太子用的南海奇毒,还有几十种毒性各不相同的药物。
    皇帝自然震怒,但天家手足相残之事不能昭告天下,只能给淑妃和陈王母子定一个“结交道士,自称休咎,妄言吉凶,私藏甲胄和□□”的罪名,将两人追贬为庶人。
    淑妃母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显宦,她父亲是靠着女儿才谋了个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受淑妃母子谋逆案的牵连,淑妃母家抄家没族,父兄坐弃市之刑,其余人等流三千里。
    早在消息传遍长安城的街巷里坊之前,随随已经得到了脂粉铺传来的消息。
    陈王尸首被人找到的当晚,淑妃在自己的寝殿中服毒自尽,而所服的毒药正是毒杀故太子所用的毒药。
    桓炯说过此事是他一人所为,淑妃并不知情,随随本来对他这一面之词将信将疑,但淑妃一死,她反倒可以确定她确实没参与。
    杀人者急于将所有罪责推到淑妃母子身上,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不该用那种毒药,即便淑妃真的畏罪自禁,她也会顾忌母家几十口人的命运,应当竭力遮掩故太子薨逝的真相,为自己和儿子留个身后名,也给家人留个荫蔽。
    若只是为了向皇后报复,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但是淑妃的死做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她的部下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尸身经仵作勘验,淑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遭人强迫的痕迹,医官也已证明,这种毒药要即刻致死,要服很大剂量,不管放在食物还是酒中都能轻易尝出不对,所以淑妃一定是自愿服毒的。
    随随想了想,淑妃遭受丧子打击,正是悲痛欲绝之时,若是有心人引导,将陈王毒杀桓烨之事相告,令淑妃万念俱灰之余又惊恐不安,再适时送上毒药,许诺她只要她一死就将真相永远埋葬,保住她和陈王身后哀荣,淑妃这样的性子,在绝望之下听信那人的话,是极有可能的事。也只有在不知此种毒药来历的时候,她才会自愿服下。
    那幕后之人做事谨慎,总是躲在暗中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每次出手都确保万无一失。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太子,可要抓住他的把柄实属不易,除非逼他主动出手……
    ……
    处斩了淑妃的父兄和一众与陈王府有来往的“妖道妖僧”后,陈王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几场春雨一下,冲散了刑场上的血迹,这个惊世骇俗的大案也归入沉寂。
    随随将养了半个月,双颊渐渐丰腴起来,多亏桓明珪的百年山参和紫灵芝,她的身子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气候渐暖,青龙寺的疫病万幸没有扩散开,桓煊也不必三天两头往宫里和京畿跑,终于得了几日闲暇。
    高迈巡视完田庄回到王府,第一件差事便是将不久前从山池院搬回王府的家俬摆设物件再搬去山池院。
    他对主人在鹿随随一事上的反复早有预料,用了半天时间,指挥着仆役们重新收拾停当。
    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高嬷嬷。
    鹿随随守得云开见月明,高嬷嬷起初很高兴,但听春条说她把到手的贵妾名分推了出去,便时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随随。
    随随只当看不见,高嬷嬷又开始长吁短叹,随随仍旧充耳不闻,高嬷嬷又把中断的习字课拾了起来,今天给她讲《怨歌行》,明天给她讲《长门赋》,鹿随随还是冥顽不灵,老嬷嬷只好直言不讳:“娘子颜色再好,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哪天恩宠不在,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这话老奴也不想说,可为了娘子计不得不说。娘子想必也听说了,陛下已经在替殿下选王妃了,虽说因为宫里出事暂且耽搁,可眼下事情过去,转过头就该重新提起,娘子不趁着王妃还未过门将名分定下来,将来懊悔可来不及了。”
    随随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她着想,可个中情由又不好解释,只得编瞎话:“能伺候殿下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阿娘说我命里福薄,太重的福气承受不住。”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她的眼神也有些黯然。
    老人家少有不信命的,高嬷嬷皱着眉头暗道一声“作孽”,第二天终于不给她讲怨妇诗,换成了《妙法莲华经》,叫她多念多读多抄写,攒攒功德,免得被他们殿下的盛宠压垮了。
    只有桓煊自己知道,这盛宠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
    两人刚和好那会儿,随随刚病愈,身子还没将养好,他自然没什么别的心思。何况那时恰逢陈王事发,京畿又有瘟疫,他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来一趟山池院也是匆匆忙忙。
    事情暂且了结,她也调理得差不多了,眼见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颊丰润起来,身上的肉也渐渐长回来,他的日子就开始难熬了。
    可每次一想到行.房后她要灌避子汤,他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以前不在乎这个人,他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可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对她好点,便不能让她这么伤身了。
    桓煊想起叫高迈烧掉的那匣子药丸,便恨得差点把牙咬碎。
    他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边陲买药,然而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有时候他想干脆回王府住一段时日,不在眼前还容易忍耐一些,可一想到鹿随随离了自己怕是又要肝郁成疾,便还是住在山池院。白天想着分院睡,可一到夜里,那枫林深处的火光就像有什么魔力,不知不觉又把他吸了过去。
    就这么煎熬到了四月中,高迈来山池院送账册给齐王殿下过目。
    桓煊扫了一眼,又问了问府里的情况,正要打发他退下,便见这老东西神色古怪,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桓煊撩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高迈躬身道:“启禀殿下,老奴有罪。”
    “何罪?”桓煊道。
    “上回殿下吩咐老奴将那盒西域药丸烧了,老奴年老智昏忘性大,竟忘了这事,前日收拾库房,才发现那盒药竟然还在……请殿下责罚。”高迈一本正经道。
    桓煊盯着他半晌,冷笑道:“孤看你是有点昏聩,可以回去颐养天年了。”
    高迈道:“老奴这就亡羊补牢,回去立即烧了。”
    “这点事都办不好,孤也不指望你了,”桓煊道,“把药拿来,孤亲自烧。”
    高迈忍不住要笑,憋得老脸都红了:“老奴知错,请殿下责罚。”
    桓煊瞪了他一眼:“还不去?”
    高迈不一会儿便将那匣劳什子药丸送了来。
    万事俱备,到了夜里,桓煊却有点拉不下脸。
    他沐浴完换上寝衣,靠在榻上等随随沐浴,把那黑檀木的匣子颠来倒去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放在枕边显眼处。
    随随从浴堂里出来,一眼看见枕边多了个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桓煊手里拿着卷书,佯装看得出神,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道;“总喝避子汤对身子不好,另外给你找了种胡药。”
    随随目光动了动,抽开盖子,里面装着个绿色的琉璃瓶,她倒了一颗在掌心,这避子丸与她用的那种有些许不同,不过药理应当大同小异。
    “这怎么用?”随随道,“是吃的么?”
    桓煊放下书卷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是置于……罢了,一会儿孤教你用。”
    随随抿唇浅浅一笑:“民女去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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