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方才神色冷冽,眼神如刀的靖王殿下,一双眼睛似是因着咳嗽咳得,此时正有些发红,泛着水光。
    霍无咎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告诉他自己没事。
    却见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扑到他身边来的孟潜山,强让声音平静,缓缓道:“都出去,把门带上。”
    霍无咎知道,是因着院中人多眼杂。
    孟潜山担心地看他,却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连忙将一步三回头的魏楷拽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霍无咎看见江随舟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
    “可还好?”他听见江随舟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一双眼睛带着水光,紧紧盯着他。“你腿刚好,可有再伤到,还能不能站起来?”
    霍无咎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先回答他哪个问题了。
    “我没事,别怕。”顿了顿,他抬起手,顺了顺江随舟的头发。
    “可是我闻到你身上有血味。”
    听到江随舟这样说,霍无咎连忙伸手,拉着江随舟一同站了起来。
    他低声缓缓地安抚道:“没事,不过是肩上伤口裂开了而已。李长宁给我用的是内服的药,经脉已经好了,轻易不会出事。我的腿好端端的,没事了。”
    江随舟连忙看向霍无咎的肩膀。
    便见那处衣袍,早就被血洇透了,此时一片晕开的深色。
    是方才他被掼倒在地,扯开了伤口。
    他自倒地起,便伏在地上,将这处伤掩盖得极好。再加上庞绍暴怒,众人的目光又只落在他腿上,故而并没有人察觉。
    不过这对霍无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庞绍有备而来,不仅带了兵,还带了太医。他双腿已好,再让太医来看,定然会露馅,再加上他听见了院外渐近的人声,听上去有很多的人,故而他才选择了激怒庞绍,让他盛怒之下对他动手,避免了让太医替他切脉看伤。
    对他来说,不过是撕裂一处不大的伤口罢了,划算得很。
    但他面前的江随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他抬起手来,本是想碰,却又怕再碰伤了他一般,手悬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了。
    他只觉得鼻尖发酸。
    他知道,这处伤是霍无咎为了救他的命才落下的,而方才庞绍这般虐待他,也不是因为霍无咎是敌国的人,而是因为他江随舟没有死成。
    都是因为他。
    不知怎的,这认知让江随舟感到尤其地难受。霍无咎已经好了,他本可以走,如今却因着他,凭白多出这么多的祸端。
    他心口闷得厉害,且一阵阵地发疼,甚至到了让人难以忍耐的地步。
    “怪我。”片刻之后,他小声道。
    这回,霍无咎听见了他嗓音里的哽咽。
    霍无咎顿时乱了手脚。
    不是没什么大事么,怎么就委屈上了?
    他忙道:“不怪你,真没事。不是什么大伤,不要命。再说,就算他方才不动我,夜里睡觉不小心也会撕裂的,不妨事。”
    却见江随舟抬起头,眼中的泪水眼看着便含不住了。
    “这里的太医都靠不住,这儿没别的大夫,不可再久留。”他声音中的哽咽更厉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忍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效果并不好。
    “明日我们就回家。”他说。
    霍无咎只觉心头的某根弦,被狠狠地拨了一下。
    又酸又涨的,分明是心疼眼前这人,心疼得手忙脚乱的,却莫名觉得心口被什么填满了,又热又紧实的,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有了落处一般。
    他正要说话,却见江随舟眼睛一眨,一滴泪水不可控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带得他睫毛一颤。
    霍无咎再忍不住了。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侧胳膊,手在江随舟的后颈上,将他往前一带,便将他单手按进了自己怀里。
    “好。”他低声说。“明天就回家。”
    第69章
    第二天一早,江随舟就告了病,想要提前回京。
    许是因着昨天夜里闹得厉害,后主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兴致,听见有人来报,说靖王殿下生了病,手一挥,便准了。
    江随舟也的确生了病。
    这天夜里他睡下后,便暗自打算了起来。明日就得回府,他既要提前离开,就不得不找到借口。
    那么最好的借口,便是出在他的身上。
    这么想着,江随舟没多犹豫,也没有同霍无咎商量。他在夜里偷偷地开了窗,挪走了被子,就这么躺了一夜。
    许是因着冷,他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他清醒了大半夜,脑袋便清醒得很,开始天南海北地想起事情来。他将庞绍的事翻来覆去地盘了一遍,又去想日后的打算,想着想着,思绪便飘到了霍无咎的身上。
    不知怎的,想到霍无咎,他总觉得脸颊带着耳朵,有点发烧。
    他抬起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脸。
    他想起了今天,霍无咎抱他的那一下。
    是他没出息了些,见着了血,莫名其妙地就要掉眼泪。他拼命地忍,却是没忍住,正难堪的时候,便被霍无咎按进了怀里。
    说是抱住他,似也不是,但确实将他整个人都笼住了。他身上能闻到一股清晰的血腥味,却能感到他紧实的肌肉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地,贴着他的胸膛,传到了江随舟的身上。
    想到这儿,他闭了闭眼,只觉有种莫名的别扭。
    这是一种不招人反感、反而让人心跳有些快的别扭。
    江随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觉心下有些慌,有种泛着甜的慌乱和紧张。
    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更加辗转反侧了。在山中夜里的冷风里,他脸上的温度一直没消减下去,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才堪堪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在睡梦中晕了过去,被孟潜山摇醒的时候,已然发了高烧。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见孟潜山一脸紧张地趴在床榻边。
    江随舟开口,正要说话,便是一连串沙哑的咳嗽。
    孟潜山连忙将他扶着坐起来,慌里慌张地说道:“王爷恕罪!奴才也不知昨夜怎的忘了替王爷关窗,竟是将您冻病了!太医马上就到……”
    却见江随舟靠坐起来,摆了摆手。
    “窗子是本王开的。”他中气不足,说话带喘,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错,他此时头晕目眩,喉咙发痒,手心和额头热成了一片,定是发烧了。
    果真,他这幅身体别的不行,装病可是一装一个准。
    江随舟面上浮起了笑容。
    孟潜山见他这般说,竟还在笑,慌张地唤道:“王爷……”
    江随舟抬手打断了他,道:“无事,本王自有打算。你派人去转告皇上,说本王发了高热,需得回府养病。”
    孟潜山连连应是,便见江随舟摆手道:“快些去。”
    他知道,从这儿回临安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再耽搁下去,怕是回去就要半夜了。
    也不知他这病体支离的,能不能耐得住舟车劳顿。
    孟潜山连忙应声跑开。
    支走了孟潜山,江随舟扶着床榻,使不上劲地咳嗽起来。
    便见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往上看去,便看见了霍无咎神色冷凝的脸。
    江随舟面上得意的神色都僵住了,甚至莫名多了两分心虚。
    不等他开口,霍无咎便探身过来,一边顺着他的气息,一边将水递到江随舟的唇边,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喝水。
    让霍无咎伺候,他哪儿敢?
    但江随舟此时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顺着霍无咎的动作喝了两口水。
    ……烫嘴。
    小小喝了两口,江随舟便躲着不愿再喝了。霍无咎的手便就停在原地,分毫不妥协。
    江随舟只得小声道:“烫。”
    他因为病着,嗓音便比平日里软些,再加上气息不足,便带了两分撒娇的意味,听上去颇有些娇气。
    霍无咎顿了顿,将茶杯收了回来,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这就是你说的回家的法子?”霍无咎沉声问道。
    他语气很平静,江随舟却听出了两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他顿了顿,心虚地小声道:“……是啊。”
    接着,他匆匆解释道:“这法子毕竟直接些!你的伤需要包扎上药,不能再拖。我也总病,没什么的……”
    话没说完,他便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头晕目眩,满耳朵都是自己沙哑的咳嗽声,却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叹气的声音。
    接着,便有一只手,妥协一般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缓缓替他拍着。
    ——
    不过,在这之后,他便再没听霍无咎说过一句话。
    他沉默着坐在旁边,眼看着太医替他看了病,又静等着孟潜山派的人带着圣旨回来,收拾好行装和马车。
    一直到江随舟被扶着换好衣袍上了车,坐在霍无咎的身侧,都没再见霍无咎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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