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府的马车上,江随舟面若冰霜。
    他是没想到,那陈悌居然急功近利至此,舍下一张脸皮都不要了。
    他当然知道陈悌是想干什么。邀霍无咎去他院里赏些破花是假,看到后主吃瘪、特意在他宴上给后主找场子,拍后主的马屁是真。
    毕竟他一直跟在庞绍麾下,官位又不高,真正能在后主面前露脸的机会并不多。上次江随舟退了他的邀请函,反倒给他做了筏子,让他有机会博后主一笑。
    果真,后主一口应下,半点没给江随舟反驳的机会,且当场给陈悌官升半级,赏了他个美差。
    宴上自然一片皆大欢喜,唯独江随舟,原本装出来的冷脸,成了真的冷脸。
    宫宴结束时,外头雨下得更大了。
    并着骤雨,疾风簌簌吹起,将马车的锦帘鼓动得呼呼作响,并有不少碎雨吹进了车中。
    片刻功夫,江随舟半边肩膀都淋湿了,他却浑然未觉,只冷脸盯着窗外。
    他自知,这次宫宴虽不是鸿门宴,这些人却早卯足了劲,要拿他们给后主寻开心。明枪暗箭,自不是招招都挡得下,但骤然被这么个马屁精利用了一遭,他心下还是极为不爽。
    尤其……霍无咎怎么办?
    许是总怕被霍无咎记恨,替他打算成了习惯,今日这事虽跟自己没关系,江随舟却还是因此烦躁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呼啸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喉头一痒,就要咳嗽。
    却不等他咳出声,忽然有一件柔软厚重的大氅落在他身上。那大氅上带着一股热乎乎的体温,霎时将他包裹了起来。
    江随舟一愣,抬起头,就见霍无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
    是他将自己的衣袍脱了下来,搭在了江随舟身上。
    “你……”江随舟看他脱了大氅,已然穿得单薄,就要将身上的衣袍取下来还给他。
    就听霍无咎开口:“你病刚好。”
    江随舟手里攥着霍无咎的衣袍:“嗯?”
    就见霍无咎微微侧过头,看向了他。
    “披好。”他说。
    江随舟讪讪地将那大氅盖在了身上。
    他虽说如今身体不好,但好歹当了二十多年健康的人,因此总忘了自己是个病秧子。却没想到,霍无咎比他记得还清楚。
    见江随舟乖乖缩进了他的大氅之中,霍无咎顺手给他将边角掖好了,才满意地转回去。
    江随舟看向他。
    他总觉得霍无咎嘴唇颜色不大对劲,来的时候就有点发白,这会儿似乎更白了几分。
    “……你不冷啊?”他问道。
    就听霍无咎轻嗤了一声,侧眼瞥他:“这算得什么冷?”
    真论起冷的话,阳关才叫冷。冬天的雪下一夜,能将营帐的门都埋了,要他们连挖带踹的,才能把门打开。
    昏暗的马车中,他侧目时微一挑眉,露出了几分少见的少年意气。
    与方才殿上有点像,却又没那么强的攻击性,甚至隐隐有两分炫耀的模样。
    江随舟不由得跟着轻笑了一声,裹了裹大氅。
    “不冷算了。”他说道。
    霍无咎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得一顿,多看了他两眼。
    马车的昏暗处,他腿上的衣袍早被淋湿了。湿气洇到伤腿上,使得他的腿像是被刀刃剜进了骨缝,已经疼得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
    是因着车轮碌碌而行,才让江随舟没感觉到动静的。
    不过,没听到正好。
    虽说他将大氅脱下,裹到腿上,许能缓解两分,但他却见不得病兔子打哆嗦。疼对他来说,忍一忍就算过去了,但若是让这位靖王殿下又被风雨冻病,回去再发热吃药,恐怕又要被那汤药苦得掉眼泪。
    如今,还换了他一个挺好看的笑容,委实不亏。
    ——
    江随舟夜里睡得浅。
    他回了房中,换好衣袍躺下,仍有些惦记今日发生的事。思来想去之间,窗外雨声滂沱,便使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声清脆的小物落地声惊醒的。
    他睁眼,帐外只点了一盏夜灯,更亮的是窗外的闪电。他侧目往窗边看去,就见电闪雷鸣中有个高大的剪影,有些费劲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似是要去捡什么东西。
    江随舟连忙起身。
    “怎么了?”他嗓音中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沙哑。
    霍无咎片刻没回应他,很费劲地才坐直了身体。
    江随舟连忙下床,踩上鞋子走到了坐榻边。
    直到他走到面前了,霍无咎似乎才注意到他醒了。霍无咎眉头皱得死紧,微抬起头看向他,哑声道:“吵醒你了?”
    夜色下,他脸色白极了,额头上也覆了一层细汗,将他额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江随舟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就见霍无咎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疼得有点发懵。
    他的手也在发抖。
    江随舟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甚至他从牢中出来、浑身伤口还在发炎发烧时,也没有这样。
    “你哪里不舒服,我让孟潜山去请大夫!”
    就见霍无咎摇了摇头。
    “没事,下雨,腿不大舒服。”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狼狈,口中还在硬撑。
    “药掉到地上了,帮我捡一下就行。”他说。
    江随舟听他说药,连忙弯腰替他去捡。地上两步之外的位置落了个小药瓶,材质朴素却尤其结实,因此并没有摔坏。
    江随舟忙把药递给他。
    就见霍无咎颤抖着缓缓倒出一颗来,放进嘴里便咽了下去,将药往怀里一塞,闭上眼就要躺下。
    竟眼看着是要继续去睡了。
    江随舟一愣,忙问道:“这是治什么的药?”
    按说霍无咎被俘之前,不可能知道他的腿会断,怎么会随身带着治腿的药呢?
    霍无咎皱着眉,重新睁开了眼。
    他此时虽疼得晕头转向,眼前也是花的,连身上在发抖都感觉不到,却也知道自己腿疼的原因。
    经脉受损,到了阴天下雨时,这样的疼自然少不了,更何况江南湿润多雨。这种疼要不了命,只是难捱点,想来等雨停了,自然就会好。
    “让人死不了的药。”他听江随舟在旁侧着急地问他,像是遇见了个多严重事似的,唇角一勾,嗓音沙哑,带着两分浑不在意。
    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呢,怎么把靖王吓炸毛了?
    听到他这话,江随舟眼都瞪圆了。
    都疼成这样了,还乱吃药呢?
    分明就是嫌自己命长!
    “胡闹!”他脱口而出,转身便匆匆往外去。
    “孟潜山!”
    霍无咎歪坐在床榻上,耳内嗡鸣之中,隐约听到了江随舟焦急的声音。啧,多大点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小题大做。”
    霍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唇角却不受控制,直想往上扬。
    ——
    安隐堂内四下点起了灯火,在冷雨之中,亮起了一片融融的暖光。
    周府医探了霍无咎的脉,又替他细细看了伤,良久之后,才站起身来。
    “如何?”旁边的江随舟问道。
    周府医朝他行礼道:“回王爷,夫人此乃经脉受损所遗留下的症状,每逢天寒和雨雪,都会剧痛难忍。”
    江随舟皱眉:“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
    周府医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除非夫人的经脉恢复如初……但是,夫人双腿上的经脉断得彻底,实在医治不好。”
    江随舟眉毛越皱越深。
    他自然知道,霍无咎的腿是能治好的,但他府中的大夫却没这个本事。他原想着,只等三年后,能治好霍无咎腿的大夫出现就够了,却没想到,这三年对霍无咎来说,会这么难熬。
    只是下场雨就疼成这样,临安空气潮湿,雨水又多,对霍无咎来说,岂不是连受三年的刑罚?
    他一时没有说话。
    周府医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道:“不过,若是拿被褥和汤婆子替夫人暖着腿,多少是能缓解的。”
    江随舟一听,忙吩咐孟潜山:“还不去准备?”
    孟潜山连忙应下,指挥着侍女们忙碌起来。
    周府医告了退,没一会儿,侍女们便取来了厚重的被子,替霍无咎将腿盖上了。
    江随舟问道:“可有好些?”
    霍无咎坐在榻上,看向江随舟。
    靖王这会儿还穿着睡觉的寝衣,只随便披了件外衫,坐在他榻前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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