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筠笑了几声。
    “管他呢。”他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位聪明心软的新主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
    江随舟回到安隐堂,却没有回卧房,而是趁着天色尚早,到书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书房里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着放得极度隐蔽,且数量很大,所以江随舟到现在也没有将原主书房中的信息彻查一遍。
    而今,他心里有个猜测,想要试着从书房中所存的信息里找出些什么。
    这一找,就是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即将三更天时。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书桌深处的账本。
    那账本原没什么特殊的,但江随舟发现,这账上的支出数额很大,且每次出账都是当月的十五日,而这些银两,竟是原主亲自交到徐渡的手里。
    除此之外,账上还有一笔开支,每月虽有轻微的浮动,但数额却很小。
    按说,这么少的一笔钱,不至于原主拿来记账。既然记录在册,那么这些钱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账的日期,也是十五号。
    江随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许久,直到孟潜山前来敲门,提醒他夜深了,明日还要去大朝会,他才将账本妥当地收起来,回了自己的卧房。
    此时夜已经深了下去,下人们大多早早歇下了,只剩下了几个轮值守夜的。
    孟潜山替他推开了房门,江随舟方踏进去,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皱着眉,单手支在额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似乎是对书上的内容不大理解,显得有点烦躁。
    听见门口的响动,霍无咎抬眼,就见江随舟一边脱披风,一边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闻地一顿,停在了江随舟身上。
    ……怎么回来了?
    江随舟将披风放在孟潜山的手里,一转头,就见霍无咎坐在那儿,单手拿着书,像没看见他似的。
    江随舟心下竟有点莫名的放松。
    他在礼部即便再当咸鱼,也要防备着各个同僚,时刻摆出一副靖王该有的模样;待他回到府上,光那两个目光如电的僚属,就够他应付的了。
    反而这个霍无咎,成天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极少开口跟他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欠奉,反而让他觉得放松。
    这种氛围之下,江随舟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回到家中的轻快感。
    这么想着,江随舟有些自嘲地轻叹了口气。
    他是得过得多苦,才会觉得霍无咎面目可爱啊?
    听他叹气,孟潜山只当他是累了,连忙扶住他,引着他到后间洗漱去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的霍无咎缓缓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难办。
    原本今天上午,他听孟潜山说什么“他去顾夫人那儿都是为了您”,还觉得这太监有病,但如今看夜色这般深,靖王还要赶回来,霍无咎便也觉得不大对劲了。
    这人一厢情愿地心悦自己便罢了,如今竟连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宠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来睡坐榻……
    霍无咎皱眉,手指在轮椅上缓缓点了点。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
    他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无论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讨厌他人一厢情愿地给他些他不需要的东西,他也从来不会领情。
    比如靖王这般。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里的那本书。
    这书是个景朝大儒写的,满篇仁义道德,讲话也罗里吧嗦。霍无咎原本看这书,心里就够烦的了,靖王又突然回来,怎么说也该让他心情更差才对。
    但再看这书时,霍无咎的眉头,却莫名有些皱不起来了。
    似乎这陈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一般。
    第20章
    次日又是大朝会。
    江随舟一想到后主那副尊荣,心里多少有点抵触,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门了。
    却没想到,刚进正阳门,他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因着长得太丑,便显得很凶恶,压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恶意。
    江随舟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着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人生得高大,且长得尤其黑,顶着一副络腮胡,瞪着一双圆眼,颇似钟馗。
    江随舟飞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职方司,纪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随舟心下一片了然。
    面前这位纪大人,可是丑得史书中都记了一笔的。景史中写到他时,居然直言其人“貌丑”,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夸大其词。
    古时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这位大人若是要科举入仕,自然一辈子都考不上。他能做这官,全仰仗着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将娄钺的提拔。
    江随舟飞快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娄钺,是霍无咎父亲的旧友。北梁起兵时,灵帝与后主忌惮他,甚至没敢让他和梁军交手。由此可见,娄钺和霍无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这纪泓承冲着他横眉竖目,八成也是因为霍无咎。
    故而,江随舟冷冷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便要绕开他走过去。
    就见纪泓承跟了上来。
    “某素日听闻王爷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确实如此。”纪泓承道。
    江随舟头也没回。
    就听纪泓承接着说:“毕竟,在后宅冲着残弱之人耍威风,才显君子本色,对吗?”
    他语气中隐含着怒气,一听就知是忍了许久。想来从上次大朝会起,这人就对他心存记恨,今天是专门在这儿蹲他说难听话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颇为勇猛,但有勇无谋,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对霍无咎做什么。若是听到他这番话的人是原主,想来霍无咎在靖王府中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江随舟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
    就见纪泓承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他,似乎在等着江随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随舟淡淡一笑。
    “劳纪大人费心。”他道。“本王的后宅,自然由本王处置,要杀要剐还是要糟蹋,都与您无关——您说对吗?”
    ——
    眼看着纪泓承气得面色通红,站在原地发不出声来,江随舟心情大好,转身走远了。
    他心知纪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担忧霍无咎,但他也不介意气他一通,给他涨涨教训,让他下次别干这种帮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广元殿。
    到了时辰,鼓声起,太监的唱喝声接着响起。
    门外一片庄严肃穆,殿中大臣们乌泱泱的,堂上却安安静静,半天都不见人。
    后主没来。
    江随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却见周遭的大臣们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皆静静站着等候。
    江随舟便也跟着等。
    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等到日头高悬,江随舟站得眼前有点花,后主才慢悠悠地来了。
    “诸位爱卿来得这么早啊?”江舜恒往龙椅上一歪,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道。
    江随舟瞟了一眼,便见他眼眶乌黑,面色发青,一副没什么精神头的模样,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朝臣们皆不敢言语。
    就见江舜恒接着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吗,舅父?”
    竟是直接去问庞绍了。
    就听前排的庞绍淡笑一声,便开口上奏起来。朝中大小事务,他竟已经做好了决断,每说一样,后主便只管点头,再让人按照庞绍的安排去办。
    甚至一些要户部拨款的事宜,江舜恒连要花多少银子都不细问,只管让户部尚书拨钱。
    江随舟听得直皱眉,一边将大致事宜记下来,一边感叹南景灭国灭得真不冤枉。
    待到庞绍上奏完毕,便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朝臣有本要奏,后主匆匆听完,便去问庞绍该怎么办。到头来,这些大臣所奏事宜,还是按着庞绍的想法处理了。
    到了这会儿,后主似是才终于睡醒,在龙椅上坐直了些。
    “朕前两日听闻,五弟将霍将军搬到你的院子里去了?”见没人再上奏,后主往龙椅上一歪,慢悠悠地问道。
    ……又来了。
    江随舟自朝臣之中出列,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实是此人在臣弟后宅中并不安分,动手伤到臣弟其余妾室。臣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他放在身边看管。”他说。
    后主撑着龙椅,往前倾身道:“但朕还听说,从进了你院子起,那霍将军就没出过你的卧房?”
    江随舟抬眼,就见后主那双小眼闪闪放光,似乎写满了“禁·脔”二字。
    江随舟有些无语,还是配合着低下了头,有些尴尬地将拳抵在嘴前,清了清嗓子。
    只当默认了后主这番猜测。
    一时间,后主笑得高兴极了。
    “看来,朕这鸳鸯谱还点对了?”他道。“五弟对霍将军满意得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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