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舀了一勺药喂太后服下,嘴边难免有所沾染,干净绵软的帕子就从旁备着,抬手替她擦了嘴角汤水的污渍,比底下伺候的人还要仔细。
    不等太后开口问,赵熠先道:“贤妃是儿臣年少时的一场绮梦,这么多年儿臣谨遵母后教诲,万事力求稳妥,可心里这根刺日日内悬,不得安生。”
    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儿臣在想,是不是父皇的多情也遗传了儿臣几分,得不到的日日在心头扰攘,连睡梦里都是她的模样。”
    说罢启唇一笑,这笑中带着几分少年心性,令太后有一瞬的恍惚。
    她复又冷冷一哂,“皇帝竟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赵熠微一颔首,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母后,儿臣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人疲乏的时候难免多想,有时批阅奏章至深夜,望着满案的文书,心中却是空空荡荡,想着若朕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父皇的贵人……”
    “皇帝慎言。”太后眉宇间掀起一层薄怒。
    赵熠缓缓搁下药碗,抚上太后的手道:“儿臣的心事困在五脏六腑整整八年,就连厂臣也是刚刚知晓。母后是看着儿臣长大的,儿臣的一切喜怒哀乐瞒不过母后的眼睛,只有这卑劣的心思无人诉、不敢诉,只能告诉母亲,但愿母亲能理解儿子的一腔孤勇。”
    太后幼子病弱夭折,尚为先帝皇后的时候,满宫的皇子公主都唤她一声母后,开始还觉动听,后来唤得多了,人也麻木了,东一声母后,西一声母后,大体无关痛痒。
    只是这一声难得的“母亲”,竟有几分戳心窝子。
    太后低眉,面上的不悦之色略削减一些,只是语气仍然严刻,“那梁寒算怎么回事?先帝当年削了司礼监的权,就是因为这帮阉人仗着手上批红的权力,诛杀异己,祸乱朝纲,残害无辜!民间传得多好听啊,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妥妥地将整个紫禁城拿捏在手中,简直嚣张至极!”
    说得激愤起来,胸腔一口气顺不下来,用帕子掩唇剧烈地咳嗽着,赵熠忙坐近去轻拍她的后背,连忙道:“母后息怒。”
    “朝廷内外要务繁多,厂臣又能干,有些事情朕没办法亲自出面,索性.交由他去解决,儿臣……心中有分寸。”
    末尾一句明显顿了顿,太后疑惑地抬眼望着他,“历来宠信宦官的有几个是明君,分寸?人人都说自己有分寸,最后被阉人牵着鼻子走的可不在少数。何况那梁寒简直就是个疯子,来日真为权力红了眼,谁知他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赵熠语气虽温和,说出的话却不愿退让:“太.祖皇帝时宰辅权力大过天,这才设立了司礼监相互制衡,如今陆阁老年迈,眼看着就要告老还乡,多少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可又有几人如陆阁老那般赤胆?儿臣若是此时不提拔司礼监,来日内阁大权独揽,儿臣没有脸面去见太.祖爷。”
    瞧见太后凝眉深思,赵熠又和声笑了笑,“横竖朝中还有舅舅张罗着,儿臣出不了差错。等婵儿诞下嫡子,儿臣便让舅舅亲自教导,到时候加封舅舅为太子太傅,岂不是皆大欢喜?”
    皇帝这番表决心,方令太后的面色和缓下来,“婵儿这几日常到我这哭闹,你有工夫多去坤宁宫瞧瞧她,如今日日扎在永宁宫,对贤妃来说也不是好事。”
    皇帝忙道是,叹了口气道,“儿臣只是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婵儿,就如同没脸来见母后这般,贤妃是朕喜欢的人,可婵儿是朕的妹妹,是朕的亲人。”
    太后淡淡嗯了声,遂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往后无需哀家再来提醒你了吧。”
    皇帝连连颔首,太后略一拂手,让他去了。
    出了慈宁宫,昏昏沉沉的天色笼罩在头顶,抬眼四望,无边无际。
    漫天的雪沫子扑面而来,落在皇帝两肩的日月金纹上,转眼被寒风吹得四散开来。
    乾清宫太监总管王青提着一侧袍角,撑一柄桐油伞弓腰上前,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积雪,“陛下,今儿还去永宁宫么?”
    赵熠缄口不言,先前的笑意也随着风消散干净,瞬间没了痕迹。
    他只迎着风往前走,好像毫不知冷似的。
    待回到养心殿,底下人奉上今年琉球进献的贡物名单。
    赵熠扫了眼,视线停留在“宝螺”这一栏,“将这海螺壳拿给朕瞧瞧。”
    王青应了声是,随即命人呈上一枚油光水滑的宝螺。
    螺壳表面是淡淡的天青,侧边淡扫几道细细的霞色,宛若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景,一面彩彻区明,一面烟雨空濛。
    赵熠凝神注视这螺壳上的齿印,指尖在上面摩挲片刻,低声问道:“听闻这螺壳可千里传音,能让人听到对方心中所想,可有此事?”
    王青哈腰笑言道:“传说是假,心意却是真,陛下想说什么做什么,但凭自己心意便是。”
    赵熠目光慢慢黯淡下去,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俯首在那细齿上轻轻一吻,嘴唇动了动,说了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
    万千情绪压在心里时常叩击,说出口的这句竟不能疏解万分之一。
    他长长叹一声,目光扫过左手边的贡物清单,略斟酌一番,道:“挑几件珊瑚珠子送到坤宁宫去,这海螺……替朕拿给贤妃。”
    ……
    回到颐华殿,怀安已经遣人开始布膳,问见喜是否先用。
    见喜摇了摇头,转头看福顺,“方才厂督可是生我的气了?我远远瞧着他面色不太好,这是升了官不高兴么?”
    福顺很怕解释这些,因为督主一笑就有人要遭殃。
    方才在衙门口他也觑见了督主的脸色,因着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委婉地问了一下:“拦着夫人的侍卫,可是同夫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见喜将头埋进臂弯里,想了想道:“他不信我的身份,还说……说了些难听的话,但是厂督隔得远,定然是听不到的。”
    这一点她倒是笃定。
    可福顺倒吸了口凉气,督主虽听不到,可是能看到啊。
    那黑块头言语粗鲁,站得又离夫人那样近,一双眼珠子如狼似虎,在督主眼皮子底下这般放肆,督主怎会放过他?
    这话说出来怕吓着夫人,可他还是决心提醒一下,“那人胆敢在夫人面前胡言乱语,督主不会饶恕他的。”
    见喜怔了怔,“老祖宗会杀了他?”
    福顺默了一下,并未直接答话,只道:“这是没长眼的不认得夫人,言行又那般粗鄙,不值得夫人挂心,您在督主跟前也莫要再提这一茬,平白惹了督主不快。”
    见喜嗯了声,趴在案上看向窗外。
    想起初次见厂督时他湛凉的眼神,想到那日在外传谣的胡党文人,又想起今日那黑汉,见喜心里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是那侍卫言行不端,厂督这是在替她出气。
    如是,心里才好受一些。
    戌时,外头传来叩拜行礼之声。
    见喜忙从贵妃榻上下来,在门边跪好了迎接。
    院中灯火阑珊,漫天的雪粒在昏昏暗暗的光影中起舞。
    抬眸时,梁寒一身红袍负手而来,茫茫大雪里唯独这一处云蒸霞蔚。
    他经过她身边,满袖的金蟒一挥,一个圆碌碌的重物猛地坠在她手心,见喜一瞧,是下午送到司礼监的鎏金小手炉。
    淡淡的檀香味萦绕指缝间,手炉尚有余温,只是不算热乎了。
    见喜定了定神,赶忙将白日的事情抛去脑后。
    夜里,见喜躺在他身边,抬头望着藻井发呆。
    难得听不到她啰嗦,耳边似乎空荡荡的。
    他蹙起眉,冷声道:“规矩忘了?”
    见喜立即回过神来,赶忙往他身边靠了靠,主动伸手将他抱紧。
    不多时,两人的温度渐渐相接。
    她将脑袋靠在他身边,调整好心绪,缓缓问道,“厂督,您这回升了官,欢喜吗?”
    梁寒闭着眼,“囊中之物,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重新提拔司礼监,是他与皇帝两年前就开始筹谋的事情,其间阻碍重重,太后、魏国公、内阁,甚至天下士人皆痛恨宦官弄权,又怕制衡之术影响到内阁的地位,直待今日才尘埃落定。
    可这话听得人牙酸,见喜轻轻叹一声,随即扯出个笑来,“如今您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我脸上也跟着沾光呀。”
    “是么?”
    他垂下头来,冰凉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冷得见喜一颤,“你这么高兴,你家顾大人是不是更高兴?”
    见喜慌了神,“您又提顾大人作什么呀?那不是被您赶出京城赈灾去了么。”
    梁寒歪着嘴角,视线落她在脸上,笑意瘆人:“如今朝堂内外大小事务都在咱家手里过一遍,咱家想提拔谁,罢黜谁,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你不想替他求求情?你若是开口,咱家倒是可以给他安排好差事。”
    见喜抿着唇,心里暗道我信了你的邪。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若是真心实意,她便扯了帷幔吊死在这梁柱上。
    他给她设套,她就偏不往下跳。
    见喜眨了眨眼睛,无辜地望着他:“我说什么,您都能答应?”
    梁寒笑意更深,“当然。”
    “您不反悔?”
    “当然。”
    她恶向胆边生,忽然翻了个面将他拦在身下,整个人一股脑儿往他身上堆,说出的话却是软绵绵的。
    “那您答应我,往后做个好官,不能谁给您吹个耳旁风,就升谁的官要谁的命!就算是见喜也不行,您干的事儿陛下看着,天下人看着呢!您想要升官发财,可也得好好保全自己。”
    呵出的气息坠在他唇边,软软的,烫烫的。
    梁寒难得听着一怔,继而嗤笑一声。
    头一回有人劝他做个好官、保全自己,这倒是新鲜。
    让他梁寒做个好官?
    呵,先皇听了这话都要掀棺材板诈尸呢。
    东厂的番子遍布南北直隶,大小官员夜里同夫人小妾们说的私房话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是手下人不敢来听他的墙角,若真听到了,他这司礼监掌印的脸都没地儿搁。
    他摩挲着她柔嫩的脚心,在她彻底进入梦乡之前,凉凉地开口。
    “还记得今日那人么?他被咱家剥了皮,挖了眼,知道为什么吗?”
    见喜心里猛地一抽,背脊一凉,再也没了睡意。
    “您……您自然有您的道理。”
    “所以往后啊,”他将唇压在她的眼眸上,“别再对男人笑了,好不好?”
    天知晓,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她这双眼睛剜出来,珍藏进漂亮的匣子里,让她一辈子都看不了旁人,一辈子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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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喜:我觉得你吃醋了
    梁寒:你再说一遍?
    见喜:厂督你长得真好看,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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