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入内时脸色颇为复杂,看来也是已经听到风声了。
    他行礼毕,低声问了好,便一声不吭。
    云风篁见状,就主动说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告诉你,本宫并非你生母。”
    “……儿臣,儿臣刚刚在外面,已经听他们说了。”秦王略略战栗了下,轻声垂眸道。
    “你的生母便是赵婕妤。”云风篁点一点头,这也是她刚刚吩咐人去找秦王时的意思,有些话,她自己不方便说,自然得底下人识趣懂事。
    此刻就缓声道,“当初你们父皇大婚多年无子,赵婕妤原本住的宫里没有主位,因着比她先怀孕的前贵妃郑氏滑了胎,元后与太皇太后、诸位太后商议下来,将你生母送去了郑氏跟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赵婕妤还在元后跟前待过些日子,最终,到了绚晴宫。而你落地后,你们父皇感念贞熙淑妃,将你记在了她名下。因着贞熙淑妃当时已经不在人世,本宫与她是同族姊妹,故此将你留在跟前抚养。”
    秦王踌躇了会儿,忽然抬头问:“那母妃,儿臣记得,当年儿臣曾听说,您不是儿臣跟昭庆的生母,但您……您……”
    他因为是皇子,还是皇长子,资质又不足以弹压诸多弟弟们,进学之前还能够凭着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进学之后屡受打击,却远不如从小碾压诸多弟妹的昭庆来的张扬霸道。
    此刻想质问,又有点儿说不出口。
    还是云风篁接过话头,道:“当时,本宫的确是故意误导你们的。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跟昭庆虽然不是本宫亲生,却活泼可爱,本宫抚养数年,正是母子情分深厚的时候,却哪里肯叫你们因为知道了身世,同本宫疏远?”
    她沉吟了下,才问,“你……可怨本宫?”
    “……儿臣不怨。”秦王想了一想才摇头,这是他的真心话,至少此刻是真心话。
    毕竟他跟昭庆一样,以往不知道身世,虽然同生母多次见面,却压根没注意过赵氏。
    如今乍知真相,心绪纷乱,却也没有说一下子对赵氏产生浓烈的情感:云风篁一向待他不错,他从小到大并不缺乏慈母的关怀与引导,况且论身份论地位论气度论手段……伊杏恩还有个美貌能打一下,赵婕妤跟云风篁就差得实在太远了。
    秦王这会儿最多的情绪,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失落。
    他不敢去多想的一种下意识的期盼,就是他其实不想承认自己生母是在宫闱里毫无存在感的赵氏。
    “儿臣只是不明白……不明白……”秦王嗫喏了片刻,到底问了出来,“不明白母妃已经骗了儿臣跟昭庆这许多年,为什么现在忽然说出来?”
    他看着云风篁,声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虽然七妹多嘴,但……母妃如果愿意继续骗儿臣的话,能骗过去的,是么?”
    毕竟相比并不熟悉的七皇女,兄妹俩当然更信任云风篁。
    “是的,本宫当然可以继续骗下去。”云风篁叹口气,说道,“可你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一次能骗过去,往后呢?到底你们十三岁,亲眼看着你们落地的人,大抵还在。与其他日叫你从他们那儿听到这消息难过,倒不如本宫现在亲自告诉你们,不是么?”
    秦王默然片刻,忽然道:“是因为十五弟么?”
    他握着拳,双手微微颤抖,“因为母妃有了亲生的十五弟,所以,儿臣跟昭庆就算知道了身世,也……”
    云风篁叹口气:“你们十五弟,是淳嘉十三年出生的,如今是淳嘉二十年了,这些年里,你说,本宫待你们可曾有什么变化?”
    开什么玩笑!
    就算有了亲儿子,你们几个不是本宫辛辛苦苦养大的?
    是,身为皇嗣,打落地就一群宫婢围着转,用不着堂堂贵妃亲自照料。
    问题是,没有她这个贵妃震慑,皇长子皇长女的身份搁在这儿,公襄穰公襄秾能活着长大才怪!
    俩孩子到底天真啊,太不了解她这个母妃了!
    本宫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你们?!
    本宫是那种做白工的人么!
    就算你们知道自己不是本宫亲生的,往后还得继续给本宫做事好吧!
    想白嫖了走人,做梦!
    当她儿女是那么好做的?
    贵妃一瞬间声泪俱下,“当年本宫遭人下毒手,被太医认为不能生养。那会儿本宫的生母进宫安慰本宫,说纵然并非亲生母子,只要本宫好好儿养着,长大之后,与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譬如本宫的庶姐谢风鬟,可不是同本宫生母宛如嫡亲母女一样?本宫当时信了,这些年来,扪心自问,对你们跟对十五,都是掏心掏肺。只不过十五顽劣,又有你们护着,怕他将来不学好,拖累了你们这些兄姐,所以格外严厉些罢了。难道你觉得,本宫抚养你们一场,想方设法的助你们博取你们父皇的喜爱,就是为了……为了利用你们?!”
    秦王连忙跪下来请罪:“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此刻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说的。
    但他又觉得胸口憋着什么,无从发泄:十三岁的皇长子已经不是数年前天真懵懂的孩童了。
    从十岁起搬到前头琼玖宫之后,开始接触宫廷之外的人与事,皇家的孩子向来鲜少能够一直保持童心,秦王的处境算是好的,因为有一个强势且得宠的母妃,纵然如此,他自己没受到过什么波折,却也亲眼目睹了其他兄弟的遭遇。
    比如说淑妃跟前的二皇子、皇后跟前的三皇子、痴傻的嫡子楚王、六皇子这几位,养母其实出身都不低,然而待遇却明显不如秦王与七皇子、九皇子还有十皇子。
    而这些不受待见的皇子里,二皇子跟三皇子又明显更加被冷落。
    秦王从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皇后没有生育众所周知,国朝的默契是子以母贵,既然如此,作为贵妃“亲生”的皇子,哪怕嗣母也是四妃之一的淑妃,自己兄弟几个,高贵于皇后、淑妃的养子,难道不是应该的?
    他一直秉承着这样的想法,骄行诸弟,此刻忽然得知,原来他的血脉,其实没有以为的那么高贵,心情复杂可想而知。
    还有就是秦王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的一种本能的担忧,那就是养母敏贵妃既有亲生之子,如今还将身世说开了,往后,还会再不遗余力的教导、提携他吗?
    秦王资质寻常,偏偏底下很有几个天赋好的弟弟。他小时候,云风篁为了让他不堕了长子该有的地位与威望,没少私下亲自给他开小灶。
    这也是秦王在今日之前,一直坚信自己是贵妃亲生子嗣的缘故之一。
    毕竟那时候七皇子、九皇子都已经出生,甚至就在晋王落地后,这种专门的指导也没有停止过,一直到他去了琼玖宫,母子相见不便,云风篁才不得已,转而给他聘请名义上是王府未来属官的西席。只是天赋的差距委实难以抹平,毕竟三皇子七皇子这些人也不是不用功……秦王实在拼不过,课业顶多就是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试问如果不是亲娘,谁会这样用心呢?
    “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云风篁也不想跟这儿子落下隔阂,此刻见秦王请罪,也就顺势拉他起来,伤感道,“如果本宫能够,本宫何尝不愿意你跟昭庆,还有小七小九,都是本宫十月怀胎所出?这些年来,本宫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也该知道,本宫或许不是一个好母妃……”
    见秦王想要说什么,她摇头止住,继续道,“毕竟,本宫十五岁进宫,转年就给你做了母妃,算起来,初为人母的时候,也就比你如今大了三岁……那时候,本宫看着你跟昭庆,十分欢喜,也十分惶恐。因为本宫当时年纪也小,其实不太懂得如何做一个好母妃,只能一边抚养着你们,一边摸索着旁人的经验……当时宫里孩子少,皇嗣自然格外金贵些,故此本宫舍得打骂你们,况且你们那样懂事可爱,本宫又有什么理由对你们不好呢?”
    “但本宫又担心,你们小的时候,没给你们立足了规矩,长大之后,若是不能继续庇护你们,你们从而觉得艰难了,会不会埋怨本宫?”
    “而且,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
    “哪一天你们知道身世了,会不会愤怒、抱怨乃至于痛恨本宫使得你们与生身之母对面不相逢这些年?”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正如履薄冰。”
    “但一天天的,你们逐渐长起来,看着你们的样子,本宫觉得,什么时候你们纵然要同本宫决裂了,本宫其实也是值得了。”
    “毕竟朝夕相处的天伦之乐,本宫已经享受到了。”
    “所以你们小时候听到身世的风声后,本宫立刻糊弄过去,而且转头就重重责罚了多嘴的宫人!”
    “因为本宫希望多享受会儿你们以为本宫是生母的日子……”
    她说到此处,叹口气,“这事儿终归是本宫对不住你们。”
    “母妃……”秦王张了张嘴,有点儿茫然,“母妃,儿臣没有……”
    他此刻满心混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甚至很后悔刚才在路上听宫人透露消息后没有转身离开……等冷静下来,再过来觐见。
    好在云风篁很是体贴,安慰了几句,主动提出让他回去好好想一想:“你往后若是想去赵婕妤那儿,尽可以去。母妃从前年纪小,难免性-子激烈些,所以不喜欢你们生母在跟前,唯恐你们无意之中对她们生出来感情,就不跟母妃亲了。但现在,母妃想想,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私。她们纵然位份不如本宫高,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你们的人。对你们何尝没有牵挂与关怀?这些牵挂与关怀,也合该是你们的。”
    目送秦王离开,她徐徐吐了口气,清人上来劝:“两位殿下到底还是向着您的。”
    “哪里有那么简单?”云风篁微微摇头,却道,“本宫地位稳稳的压了她们生母一头,再加上多年相处积攒的感情,他们现下只要没蠢到家,怎么可能不偏袒本宫?只是……往后谁知道呢?”
    之前俩孩子以为她就是亲娘,心思都在她身上,自然是极为纯粹的母子情分。
    可是如今他们知道了生母,出于好奇也好,出于血脉也罢,又怎么可能完全不跟伊氏、赵氏接触?
    到时候,血脉相系的情分自然而然也就生长起来了。
    就好像这些年的淳嘉一样,也许他们心里还是偏袒云风篁这个对他们用了心思的养母的,问题是,他们心里同样也肯定有一片地方,搁着他们的生母。
    淳嘉倒是将袁太后接在帝京养着,殷勤备至,可曲太后,至今还不是在扶阳郡逍遥自在?
    袁太后自己没有亲生子嗣,她再怎么遗憾,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甚至连不满的话跟态度都不会表露。
    但云风篁是有亲儿子的。
    她此刻态度就很是懒散,淡淡说道,“不过也无所谓,本宫辛辛苦苦养育他们一场,自认为是极妥善的给他们当了一场亲娘的……往后若是他们想忘恩负义,本宫拿他们换取好处时,也是问心无愧了。”
    总而言之,她云风篁决计不会做亏本买卖。
    别说养子养女了,就是亲生的晋王,她可不是如今也在防着这小崽子往后不听话了?
    “七皇子跟九皇子是早就知道了身世的,可如今还不是一直向着您?”清人知道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多少也是不痛快的,毕竟就算是做戏,好歹养了孩子十来年,怎么可能一点儿真情实感都没投入进去?
    就轻声安慰道,“秦王殿下跟昭庆殿下虽然性-子急了点,本质上却都是敦厚之人,岂能不纪念娘娘的恩典?再说了,伊氏赵氏算什么东西,如何能跟娘娘比?”
    这能一样吗?
    云风篁心道,七皇子九皇子的生母都已经不在人世,这两个哪怕知道了身世,又不可能去找生母了,当然还得全副心思放她这个养母身上。
    她也懒得跟清人争论,只问:“伊氏过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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