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对此人印象颇深。
    当初在西陵桃山,东林才俊登门挑战,派出打头阵的就是韩湘子。任真站在台下,目睹韩湘子手持玉箫,以音律攻心,挫败西陵群杰,飘逸潇洒至极。
    后来,四先生赵千秋识破他的根基,派同样修心的卓尔迎战,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结为挚友。
    任真旁观那场对决,从他们身上,看到儒家未来的新希望。他暗暗期望,这些斗志昂扬的青年,能坚守本心,革除儒家固有不化的弊端,掀起新学改革浪潮。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没想到,今日发兵东吴,他还能再见韩湘子。
    才不到一年,韩湘子变得沧桑太多。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容,被日光晒得黝黑,他穿着糙布衣裳,下巴满是胡茬,哪还是曾经那名丰神俊朗的书生。若非卓尔介绍,任真难以认出他。
    显然,他遭遇人生的重大转折,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卓尔行礼完毕,说道:“那日东西书院切磋,两位虽未正面交战,却都崭露锋芒,惊艳全场,应该彼此有印象吧?”
    那一日,不止韩湘子大出风头,任真更是假借蔡酒诗的面容,扬名立万,当众被收进儒圣门下,成为儒家小先生。
    即使任真不记得韩湘子,韩湘子也不可能忘记任真。
    韩湘子行礼后,抬头注视着任真,眼眸里的神采早被磨灭,此时流露出的,更多是感慨世事的惆怅。
    “您才华盖世,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只是,今日再睹尊颜,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以前,任真的身份是吹水侯,也是儒家小先生,韩湘子可以称呼他为君侯,或者小师叔。
    但今非往昔,任真率军起义,背离朝廷,那么,无论是朝堂上的侯爵,还是在儒家的尊贵身份,都荡然无存。现在他的名号,只是义军首领,被朝廷当作反贼,故而韩湘子生出感慨。
    沧海桑田,不止是他自己,连吹水侯的境遇也变了。
    任真微微一笑,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答道:“都是虚名而已,过眼云烟,何足挂齿?如果你认可我的学问,就跟卓尔一样,也叫我先生吧!”
    他倒不是故意要赚人家便宜,而是对这两人都很欣赏,有意要像对待弟子一般,对他们精心栽培,才有此倡议。
    韩湘子面色虔诚,“先生讲解春秋,高屋建瓴,精辟独到,令在下获益匪浅。若非今日为公事而来,我真的很想向您请教学问!”
    他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其实,刚才卓尔把他带来时,任真就已猜出,他应该是东吴联军的人,想跟自己谈判。
    任真侧首看向卓尔,让他汇报情况。
    卓尔说道:“属下奉命前去送信,那几路义军百般推辞,不肯率军来援,我没能完成使命。离开时,我在大营外偶遇韩兄,他跟我说,义军离心离德,都想吞并对方,他们忌惮您的威势,想坐收渔利。”
    “哦?”
    对于东吴联军那点心思,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韩湘子身为东林书生,竟然会出现在义军阵营里。
    他盯着韩湘子,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东林书院最痛恨本地的众多草寇,封万里也曾率军剿过匪,对吧?”
    韩湘子明白他的意思,黯然道:“不瞒先生,那日从西陵桃山返回后,书院就把我开除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修的是心意,而非格物致知的儒意,以前肯收留我,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说这话时,他神情落寞,同时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充满不甘。
    当代儒家修行,师从古法,迂腐死板,排斥跟古法相左的任何理论,并把它们视作异类,坚决不容。他们决然认为,领悟儒意,就应该格物致知,从外物中探寻真意。
    而韩湘子求诸于内,发明本心,不断追求对人心的感悟和思考,恰好跟儒家古法背道而驰,被批判为魔道。卓尔亦是如此,所以被西陵书院关在竹林里,逼迫他继续格竹,不得自由。
    东林书院早知韩湘子的底细,不仅不拆穿,反而利用他的心学造诣,当成打击西陵学子的手段,派他上门挑衅。如此一来,即使他输了,东林学院也只是折损一名早该铲除的异类,便谈不上损失。
    因此,当韩湘子回来后,失去利用价值,东林书院便废掉他的修为,将他扫地出门。曾经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瞬间跌落云端,此生再无缘修途。
    如今的他,早已跟儒家无关。
    卓尔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儒家腐朽到骨子里,早就是一潭死水。你跟他们划清界限,不再跟那些伪君子为伍,何尝不是解脱?”
    韩湘子凄苦一笑,“被逐出书院后,我回家闭门读书,本想凭才学考取功名。怎奈天意弄人,乡里盗匪横行,他们不仅抢走我家财产,还把我掳上山寨,逼我当什么军师!”
    任真哑然。
    看不出来,东吴的土匪还挺有远见,知道培养智囊,为他们制定发展战略。
    韩湘子继续说道:“我誓死不从,本想以死明志,但他们把我的全家老小都接进山寨,我不能为了成全名节,连累父母遇害,无奈之下,只好委身从贼。”
    任真闻言,剧烈咳嗽起来,他强忍笑意,结果差点憋出内伤。
    这拉人入伙的狗血剧情,简直是山寨版《水浒传》啊,这群人才,可千万别是一百单八将。
    他拍着胸脯,平复下气息,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咱们重逢,我自然得帮你解难。不妨直说,如果你还想当他们的军师,我可以答应你,今夜放你的部下一马。”
    话音未落,韩湘子决然摆手,沉声道:“不,我跟卓兄来见您,就是想劝您出兵,剿灭那帮乌合之众。他们哪是什么义军,如果真让他们杀进京城,割据一方,那将是北唐百姓的灾难!”
    任真眉尖微挑,问道:“那你家老小怎么办?他们还在土匪窝里。”
    韩湘子毫不犹豫,答道:“岂可因一己私利,置苍生于不顾!我恳求您,千万别收容他们,那群人贼心不改,必须要斩草除根!”
    任真弄清他的心意,欣慰自己没看错人,“你要明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东吴的匪患之所以屡禁不止,是有原因的,如不能根除当地百姓心中的贼,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上山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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